那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代,改革的春风刚刚拂去文革的硝烟。耒河变得温柔了许多。两岸的黄花、杜鹃映衬着粼粼碧波,帆影轻舟穿梭于一江清流。晚上,月亮像一位鱼美人潜入浪底,裸露着晶莹的玉体,氤氲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柔美而朦胧,常常跟岸上的火树银花媲美。
我们踏着月色从泗门洲的易城山村里出来,沿路观赏旖旎风光,笑看河里洗澡的月亮,万籁俱静,风轻云淡,心旷神怡。登上一架流放的竹排,顺流而下,像一朵云彩漂泊在山水间。
枕着悦耳的涛声,仰卧在凉风习习的竹排上,遥望苍穹,万里星河碧空如洗。身心沐浴在水样的月光里,忘却了一切俗念和烦忧,让人陶醉在“夜色微凉、清露如霜”的梦境里。
到达滩头村附近时,流放的竹排突然搁浅了。像一只断了线的大风筝匍匐在江面上。放排的汪先生使尽全身力气,撑呀、撬呀、推呀,拨弄很久仍然无济于事,竹排卡在河滩上一动也不动。
我们无奈地望月兴叹,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艘小渔船划了上来。船上的汉子撒开一张大网——网上悬挂着皎洁的月光,透明的浪花,还有活蹦乱跳的鱼,那景色比诗画还美丽。
小渔船有意向我们搁浅的竹排靠拢。划船的汉子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看上去像个老人。浓眉下一副敦厚诚实的笑靥,目光里看不到半点虚伪和黠影。他憨笑着划着小船沿竹排周围绕了一圈,这里瞧瞧那里拽拽,帮助查找搁浅的原因。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水中向竹排底下游去,斑皤的银发在风浪里留下一条洁白的影子,点缀一汪清流。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排查、搏击、抗争,障碍物终于清除,搁浅的竹排又轻盈地流动。沉默的汉子没有说一句话,凭着一股真情的力量,让搁浅的竹排脱离了险滩。
他拖着疲倦饥饿的身躯回到自己的船上,没有向我们提出任何回报的要求,并且从船舱里拿出一瓶米酒,高兴地对我们呼喊:“哇—哇—哇……”嘶哑的声音在夜空回荡。
汉子原来是个哑巴,在他面前一切声音都失去了魅力,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
面对汉子无私无畏的帮助,汪先生和我非常感激,也很愧疚。竹排上没有任何能酬谢的东西。我俩内疚不安地恭立船前,挥动两手清风连连向汉子致谢!
汉子高高举起那只酒葫芦,豪爽地要和我们对饮。我闻到的不仅仅是清醇的酒香,隐隐听到“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回响。汉子是个哑巴,却从他的哇哇声中折射出一种善良的灵光。
汉子喝完自己带来的米酒,诡谲地笑着——用笑夸奖自己的酒量。然后继续撒开渔网,打捞耒河万顷碧波,他的船舱里跳动鲜活的大鳙头、银鲢和金鲤,也盛满友谊和欢乐。
我们怀着感激之情开始新的漂流。
挥别时彼此用手势互致问候和祝福。绵绵情思,依依不舍。刚结交的友情又将变成远去的风景。汪先生掏出一包“五岭”牌香烟递给汉子,感谢他无私的帮助。他仅仅抽去一支香烟,用火柴点燃喜悦和憨笑——点亮心中一片明霞。
汉子像一朵山花,从不粉饰自己,任凭风雨鞭打、烈日暴晒,弃去的是浮尘和芜杂,留下的是清纯和亮丽。
夜幕下,那艘小船缓缓地划向远方,帆影下汉子再一次挥手向我们告别。
远远地望去,小渔船仿佛抱着一个月亮,河里的月亮又抱着小船,轻轻摇曳在山河的梦鼾里。流泻的清辉像无瑕的碧玉,染白一江浪花,染白一江涛声,化成夜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