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阳

　　娘对土地异常亲近，见缝插针栽庄稼。大大小小十多块椒土，补丁般遍布沟皂塘墈田角，绝大部分栽种长尖椒、朝天椒，只一两块大椒。大椒用来酿制麸子椒，乡里人称“酿辣椒”。　　

　　炎炎盛夏，椒地烫烘烘的，娘清晨、傍晚各浇一次水。有时候，娘实在忙不过来，让我给椒地浇水。我把牛拴在桐子树下，浇遍椒地，更偏爱那块大椒，总让它们淋透喝饱，期待椒果快快长大，好让娘做酿辣椒。娘往往在向晚经过湿答答的椒地，暮风中的椒像和娘在微微相笑。

　　辣椒丰产，娘腌满两坛，一坛酸辣椒一坛酿辣椒。腌菜坛子装不下，密密匝匝、吃不完的椒便由青转紫，自紫变红。娘晒干后选足种子，串成串挂屋梁上、窗户边，少量磨成椒灰，余下的挑到茅洞桥换回日用品。娘栽植的菜谱里，椒与豆一样随季换妆，变了身份，长成家里赖依的经济作物。

　　我曾听过一则酿辣椒的掌故:传说清兵入关之初，匪盗盛行。有位贫穷的娘与一个病儿相依为命，她请不起大夫，用尽民间各种土方，儿病却毫无好转。已然寒冬，她担忧家里仅有的一斗米被盗抢。思来想去，偶见屋内一堆大椒才灵机一动，连夜磨米麸灌进一个个大椒，入坛。匪贼每次翻坛倒罐，都无获而离。她暗自庆幸，每餐蒸熟一椒喂儿。后来，儿病奇迹般好转。故事传开，当初称“娘辣椒”的酿辣椒，在家家户户普及。传说蕴含细致隽永的母爱，许是心理和文化的解读，但酿辣椒承天地化育，蒙人间烟火，融糯椒谐和，着实是一道营养绵暖的开胃菜。

　　酿辣椒，得选丰实的大椒，备白细的糯米麸。椒大麸细，易酿，好煎，肉厚，糍软，鼓鼓囊囊，口感滑爽。见爹甚喜煎椒佐酒、我们最爱用它下饭，往年的腌菜尚未掏尽，娘就在阁楼精选老坛子，磨出细亮的糯米麸，唠叨着酿辣椒。

　　晾干水气后，娘划开寸长的椒口子，或用削尖的竹筷在椒头钻个孔，一一放入木盆里。娘在糯米麸里加少许盐，点楜椒粉或八角粉，有时还掺土芝麻，拌匀，做成酿馅。要酿的椒多，娘白天陀螺般成天累，我们不忍心，做完作业后帮娘。油灯下，娘酿椒娴熟轻快，沉淀阳光的手臂重复舞动，发出黑褐色光芒。我们各用一根小瓷勺臽麸子酿满椒腹，压紧孔口，小心放入坛底。待整整齐齐摆满一层后，娘匀撒少许盐再摆第二层，第三层……直至坛满。娘要我们错放青椒红椒，方便日后掏椒，煎出来的椒有色有味。娘叠好两至三片干桐叶蒙坛口，合坛盖，在坛沿上水，隔三差五及时添加，反复告诫我们别揭盖“掀了风”：如果水滴了进去，整坛椒就会“起白”直至变坏，产生一种“掀风气”的异味。约莫一周，椒腹的麸子由干变湿，润透相粘，用不沾生水的干竹筷夹出来，或蒸或煎，酿辣椒算是制成。

　　“酿椒好吃须慢煎。”酿辣椒多煎着吃，香。半勺油，慢火细煎，周身煎，一个一个煎，频繁翻动，像煎条条泥鳅。娘性子急，煎椒却均匀沉稳，不厌冗长。煎出来的椒面面暗黄，不焦不粘，油而不腻，红彤彤、青莹莹地相互错叠，掀动着食欲。咬一口，辣丝丝的味道里，缱绻缠绵着糯米甜和芝麻桐叶香。嗜酒的爹似乎算准了时辰赶回来，见桌上有酿辣椒，来不及揩一身灰渍汗渍，抿一口酒，吃半个椒，眯笑，赞不绝口，如同朗读他的教科书。爹喜好舞文弄墨，为此写了一副联：“酿自香坛出，煎从巧手来。”贴在灶屋门框边。

　　上初中后，学校离家远，我跑不了通学，在校又吃不起“菜餐”，只能搭“白餐”——学校供熟米饭，菜，周周自带。娘再忙也会煎十几个酿辣椒，放在为我备好的酸菜壶里，让我每餐能吃上一个。食堂饭没有家里煮的香，但有了埋热饭里的酿辣椒开胃沁齿，我还是吃得畅快淋漓，粒饭不剩，浑身暖洋洋的，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娘在椒地弯腰除草的背影，读书愈来愈勤奋了。

　　就这样，酿辣椒与我难解难分，一直黏唇暖胃，伴我成长，沉淀成一辈子记忆。

　　如今，爹娘老了，随我长居城里。娘种糯稻的侧岸田荒弃了，那些椒地长满汹涌的蒿草，矮矮的牡荆开着椒花一样的紫蕾，在野风里抖动。坡上芝麻地更是难觅踪影，湮没在葳蕤的野生灌木丛中。还有，阶上静默的老石磨，也不知在哪一夜也走失了。

　　回乡下做客，见我偏爱酿辣椒，妻特上心。妻嫌地摊麸子椒不卫生，可一时又未找着老菜坛和糯米麸，便用瘦肉拌生粉酿椒，外添生抽、料酒、香醋等佐料，用纯正花生油生煎。妻的匠成之作别出心裁，看相精致讲究，闻之喷香扑鼻，致喉生津，但我总吃不出当年那种质朴温厚、绵软悠长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