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整整一个月没看到他了!独处办公室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塞满农事的内心竟然有他的影子。
他是一个身上驮着太多敏感话题的男人,有着钉子入木的韧劲!他的家距京珠高速不过二百米,可生活却一直在龟速爬行,没有半点风驰电掣的轰鸣。
(一)
我匆忙来到了太和村。
他正在参加清除公路两旁杂草的义务劳动。见有车来了,乡亲们就冲着他喊:“张细柏,又有领导来看你了。”
缺少水分的滋润,他的眼睛转动得不够快,笑容来得也比一般人慢些。他手握锄头,手背有一层淡淡的石灰,撒在一丘裂缝正在蔓延的旱田上。
他穿的衣服给人一种印象:一年四季都紧抓着春天的绿意和勇敢。他喜欢这身军装,让他常常怀恋1971年至1976年在四川江油县某部队修路架桥的风光。他常神采飞扬地向他人提起,这身衣服来自北京。
从部队转业后,他与当地一位姑娘结了婚,1983年、1986年相继生下的两个手掌向后的弱智儿,给他的生活泼了一头冰水。世上的路越修越宽,桥越架越雄伟,但到了他的一亩三分地,肠梗阻了!更揪心的是,他的妻子因病于1989年离世。
顶不住了!他心中的那座山开始塌陷;他种下的那片绿,叶子开始掉落;他眼前的高速车辆,已渐渐驶离了原来的路线!
(二)
2007年,他开始向上求助。
到2013年,他已是县内小有名气的问题户了,而我也以维稳大军“名将”的身份调到镇里。我们“交火”了。
第一次“接线”是在2013年底,刚从北京接他回镇,他坐在我的对面,头发中插着银针,眼睛转动时藏着探路者的诡异,一身绿军装,几个明显的窟窿,泄露了生活的漏洞。他偶尔低头看看绿色的烂胶鞋,每一次说完话,都要吸几口烟,浓浓的烟雾让我无法瞬间洞察出他的内心。
他像放水一样倒出了他的问题:儿子30岁了,挣不到钱,找不到对象;家里的几亩地,种得下却收不上;老婆去世了,能不能帮个忙,找个婆娘?
解决这些问题,我感觉到一股潜在的压力,我不停地问自己:到底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张细柏?于是,我弱弱地问一句:“如果一下子解决不了呢?”
“那我就继续找上级。”他语速极快,声音宏亮。
为了不将对话拖入死局,我决定抛出“几粒糖”:“问题要解决,得慢慢来,你要我帮你和儿子找老婆,这事急得来吗?”趁他吸烟的空当,我再建言:“你以前为国家做过贡献,要表扬你。但是,儿子是你生的,责任总不在我吧?”“你经常走来走去,将家走得更穷了。据我了解,你这次去北京的钱,还是将家养的那条黄狗卖了才凑足的,这不,回来又要喝西北风了!”
他话语渐渐少了,有些不敢正视我。我继续开导:“我在川口上班时,就看到你穿件烂军装,提着破口袋,常常在县里‘蹲点’,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嘛。”
“你帮我解决还是不解决?”他突然问了一句。
“如果你安心在家,我一定帮助你。如果你继续干老本行,那只能依法面对。”我也提高了嗓门。
他走了,第一次不欢而散。
我知道对他而言,他一下很难说服自己。他拐进了一个死胡同,需要时间和阳光才能接回。
我开始以最大的耐心等他。
(三)
2016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迅速,风儿将心中郁闷的戾气吹散,那些从白雪中熬过来的绿,在急着赶写新篇章。我像一只鸟儿,终于等到了叼起虫子的机会。
他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军装,我仍一脸笑容地接待他。
我说,新年新气象,你穿的这双破鞋该换掉了!我从钱包里拿出150元给同来办公室的农机站长殷弟云,嘱咐带他去买双新鞋。半小时后,殷站长回信给我:张细柏不肯买鞋,他用150元买了大米和油盐。
我心里瞬间有了小小的感动,生存远比生活重要!这个社会有很多人宁愿饿着肚子,也要表面的风光!而张细柏是一个在命运线上挣扎的人!我决定再帮他,于是我违心地批评殷站长办事不力,罚他花150元给他再买一双鞋!
这一次,张细柏对我笑了。
大约一周后,他叼着烟来到了办公室,他说话声音小了很多,“你解决一包种子给我,我想种几亩田。”
“你不会将种子卖给别人吧?”我试探性地反问。
“我不会卖,自己种,这次不会骗你!”他说话时,有军人的自信。
“好,我帮你。”我随即同农技站长兑现了该项“扶贫开发”。后来,他又向我要肥料,要农药,偶尔讨要一些米和油,我都按他的“指示”一一落实。
2016年,他有了自己黄澄澄的稻田,结束了家中无粮的历史;他有了自己的菜地,可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去摘;他有了自己生活的空间,他的时间再没浪费在遥远的路上。
2017年,我给了他两袋种子。我知道一袋种子要覆盖一亩秧田,而一亩秧田的幼苗要占领五亩水田,五亩水田的稻谷可以产出五千多斤稻谷,而五千斤的稻谷可以温饱多少个365天!而他的心思要从关心种子发芽到落泥,要从一株幼苗培育到稻子成熟,再到一家的冷暖,最终抵达劳动者的崇高和光荣。
他告诉我,今年卖了五千多斤稻谷,种了三亩田油菜,还经营了一口面积不大的池塘,里面有十多斤重一条的草鱼咧。
其实,我们每年的付出算不上多,不及他去一次北京的花费。
(四)
张细柏还没有富起来,他仍只是一粒种子。
我们只不过给了他一些水分和温床,他的腰板还没有硬起来,他还承担不起两个傻儿子的未来。所以,站在他茅房一样的床前,我内心隐隐作痛,不知道我还将面对多少位这样的张细柏。但我敢肯定,只要遇上了,大家都会尽最大努力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