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蓓
清明。我在您的坟前种上了四株您最喜欢的月季。这月季是我从母亲门前种了五年的藤本月季上砍下来的枝条。母亲天天给它浇水,我也经常为它修枝。这枝条还算粗壮,应该是可以插活的。今天在砍枝条时,奶奶在旁边。“蓓蓓啊!你怎么才到啊?等下去挂青么?你妈妈一大早就去老家了。”九十三岁的奶奶拄着拐杖一边看我砍枝条,一边和我聊天。
挂青,在我们祁东,就是清明时节祭祖的意思。锄掉坟头上青草,然后插上花串以示怀念,除草插花串,就称为挂青。“有儿坟上飘白纸,无儿坟上草树青”,挂青越多,则表示家族人丁兴旺。
“今天堵车,从衡阳开车过来,堵了三个多小时。”我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声地说着。
奶奶耳背,估计也没有听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你砍月季花的枝条插你爷爷的坟头上么?”
我鼻头一酸,不知该怎么回答,砍了些粗壮的老枝条后,我又匆忙地剪了些带苞盛开的花枝,就与奶奶匆匆告别。告别时,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叫你爸爸也回来挂青,他都出去五年了。”
与奶奶告别后,刚好老公买完祭祀用品来接我。我打开车窗,看到奶奶依然站在月季花旁,眼里含泪冲我招手冲我笑。
车子启动时,我抬头看向八楼,阳台上还有一些花盆,但是以前父亲种的花都死掉了。五年前父亲从楼上走下来后,就再也没有上去过。爸爸走后,花儿们就枯萎了。
从祁东街上往老家,驱车也就十多分钟,但似乎过了十多年。车子,离县城渐行渐远,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十五年前关于父亲的记忆呢?我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脑海中关于我和父亲的记忆仿佛被一道闪电劈成了两半,一半是高中后的叛逆和悔悟,一半是六岁前在缅甸的记忆。
1996年夏,我六岁,中缅界河澜沧江边,风雨大作,江水波涛汹涌,我撑着伞站在桥上,亲眼看见您推着三轮车装着满车的货从窄窄的木板桥上艰难前进,最后连人带车翻进江里。我站在桥上哭,您一边抢救被水冲走的货物,一边冲我笑……
从缅甸回祁东的此后十年,我在姑姑家长大。
2006年,我十六岁,您和妈妈回来了。带着大包小包,带着十年的存款,您一过来就要抱我,而我当时对您的感觉除了陌生,竟再找不到第二个词。您十年的缺位,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早已不是您眼中的乖乖女儿……
从父亲回来后的十年,我是在挣扎矛盾中度过的。既想做个乖乖女讨父亲的喜欢,又想一切自己做主,挣脱父亲的管束。
2016年,父亲被查出癌晚期,2016年6月15日,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临走前说,家中还有一个年岁已高的老母亲,怕老人家承受不了,切记不要告诉实情。一谈到奶奶,我的父亲就老泪纵横。
发丧那天,亲友和街坊都到了,唯独奶奶没来。至今,奶奶仍然不知道我爸爸已经过世了。我们一致说,爸爸又去云南做生意了……
突然,手一阵刺痛,原来是月季的刺扎进了手里。
下车后,草草地在伯父家吃了中饭,然后爬山,去了父亲坟那。
我跪倒在父亲的坟前,把那束我亲自剪下的花枝放在坟头上。枝条上还有我手心的温度,花瓣散发着浓浓的月季香气。然后我开始用花锄挖坑,把砍下来的四株粗壮的月季种在坟前。
爸爸,这是您生前最喜欢的花,以前您刚搬到新房子,您说要我买些花来养。我问买什么?您说月季就好,月月红。于是我在网上买了四五株月季,还买了格桑花。后来,阳台上花的种类也多了起来,有紫罗兰、吊兰、鸢尾兰、绣球花、雏菊,阳台被您打理得充满了生机。
我不曾问您,为什么喜欢养花?我只知道,我名字中的“蓓”便是花骨朵的意思。我也不曾问您为何喜欢浑身带刺的月季,但在我能月月看到它的开放、天天能闻到它的花香时,我就应该已经明白了。
离开时,我还在担忧月季能不能插活,想去山下接点水给它们浇浇水。哥哥和丈夫拉我走,说:“今晚有雨,不用浇。何况山里的土壤潮湿,月季的生命力很强的,插土里就能活。”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那么地像您,就像月季的茎是那么柔软而又顽强;就像月季的刺,那么尖锐而倔强;就像月季的花,那么热烈而疯狂。
清明。我在父亲的坟前种了四株月季。愿父亲在这无声的岁月里以青山为伴,以鸟鸣为音,还能每天闻到月季的花香。这花香里,有母亲的倾诉,有我和哥哥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