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谋生处离家乡四十公里不到,却一个劲儿强调自己的乡愁,似乎有点得陇望蜀。也难怪,人老了总喜欢怀旧。衡阳——松柏,松柏——衡阳,我的青年、壮年、暮年,把浓烈都兑给了这个驿站。
在衡阳两路口,左边向北塘村延伸,围绕衡钢,右边向石坳铺展,远至三塘,我的家乡就在这条路的起端。屋后紧贴一座小山,屋下方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经深塘、腰塘、洗脚塘,汇入湘江。面对面,右边为一块百五十见方的禾坪,上端有几丘田舍。据我所见,压根没种植水稻,只种过泥豆、高粱、甘蔗什么的,还开了一家小型榨糖厂的作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1953年的军号声划破黎明,一种硝烟后的祥和久久萦绕。
有天,突然听见母亲大声吆喝,并且用手中的闹鸡趴使劲敲打着地面,捶胸顿足地数落着:“耶嘿耶嘿,好你个砍脑壳的!”我便断定老鹰刁走了我家的鸡。池塘紧挨着池塘,一条青石板小路从中伸展到两路口麻家塘。
上学前,我用粉笔在多块石面上重复拼写“學習”两个繁体字,猛然听到身后有人的点赞声,犹如儿时烙上一道褪不去的胎记。
长池子上方,从汽车西站计算,一条简易的沙石公路从门前穿过,围绕村落抵达火车西站。周六黄昏前,十分关注那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运送电影胶片到石坳的空军部队。晴天于露天操场,雨天于礼堂观赏电影大餐:有巴基斯坦故事片《叛逆》,前苏联战斗片《基辅战役》,国产纪录片《航标兵之歌》……军民鱼水分外稠。
七岁那年就读两路口小学,记得报名时,班主任王永昭老师向我提问:“你为何要念书?”我一一作了回答,然后要求我数一百位数,我顺溜数到四十多。她便说:“行,你可以入学了。”我跟我的学友愉快地度过小学四年幸福时光。
由于居无定所,父母携我先后在自家村落、两路口等八处租住过客房以及婚后都如此。如今,老家到处高楼林立,唯一能窥见的参照物,是儿时屋后荡然无存的小山被削平,药材仓库所留下的几栋红墙红瓦的矮房子,每次会面都有一种踏实感。
好想与小学、初中、高中时的同学们见一见聚一聚,可他们大都风卷云散,有的甚至入土为安,连同故里消失殆尽的风土人情。而那些桔林,菜园子里的紫苏、薄荷草不复存在。杏花村、打线坪、苏眼井在哪里?城市没有萤火虫之夜,只有霓虹灯、广告牌彻夜闪烁。
前不久,我跟妻子去了趟火车西站铁道旁的一个小旮旯处寻梦,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面对日新月异的变迁,已经分辨不清方位,不得不向路人打听。
前故乡,后故乡,走在故乡问故乡。进入车站门前,昔日熟悉的场景立马跳入眼帘,别提多么温馨。当距离目的地仅一步之遥,纵然又遭遇迷茫的伏击,不得不重新调整思路,转向近处一位老妪求助。目的为了探望妻子的一位远房长辈,同时也是为了感恩,经指点,终于如愿以偿。
这里一切照旧,一排铁路职工家属福利房坐落阳光中,像位驼背又慈祥的时光老人。树荫下叔父跟邻里搓麻将正起劲!“叔叔,您老好!”妻子凑近亲切地呼唤一声。他抬起头,定了定神: “哦,燕子来了!” 随即笑脸相迎。这排房,水电气供给一应俱全,房子单位免收租金并负责维修。房前屋后,绿树疏密有致,种有多种时令蔬菜,养有鸡养有花,基本上能自给自足,好一派田园风光的缩略图。
生活似一首歌,需要有高亢、激越,低音区同样能烘托出恬适加浑厚。黄昏,我伫立松江大桥正中央,眺望远去的缥缈。站在我蓝墨水下游的故乡,一种莫言的惆怅跟释然骤升!故乡,你一笔一画镌刻上我的童年、青少年,一往情深养育着我。而我仅用半天工夫就完成对你的纪实——故乡,我记忆的色彩与皈依,一生挥霍不尽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