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过大寒，一天在居住的院子里闲逛，猛一抬头，我看见一排柚子树，树上还不疏不密地挂着金色的柚子。

　　想必开发商也是个有故乡情结的人，因为这种土柚子树在城市小区几乎是绝迹的。

　　在我的老家，曾经也有两棵土柚子树，一棵长在堂屋左侧的檐口边，一棵立在门前禾坪右侧的远端。近的高大，远的矮胖。

　　柚子树开花的时节，花香如母亲酿的糯米酒一样浓郁。大黄狗嗅着花香，会喷一阵鼻子，如醉酒的汉子。晚上搬条小“青蛙凳”坐在树下，仰头望，浓浓密密的树叶和一团一团的花朵将柚子树撑成一把大伞，看不见烧饼似的月亮，以及眨眼睛的星星。我不明白，为何大朵的油茶花里藏着丝丝缕缕的蜜，嘴巴凑上去一吸，满嘴甜腻腻的，犹如浅浅的溪水漫过小小的脚丫。而柚子树花也稠稠的，却不能吸蜜。我便幻想，有一窝蜜蜂隐在树杈。某天蜜糖会沿着树干流下来，就像雨水顺着泥墙渗透，在泥墙上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故事。我可以把嘴巴贴在树干上，那些蜜糖就甜进我的肚子里去。

　　柚子成熟的时节，正是晚稻缺水的当口。在老家东南方不出2里的地方，是一座海拔500多米高的山峰，发源于此峰的小溪自然成为稻田的水源。祖辈的耕夫于是有了默契，每隔近一里路，便塞溪围堰，贮水灌田。这样，上堰和下堰生产队之间，经常会为开堰放水进行协商，甚至扁担锄头相加。那时候，我的父亲正是生产队长，下堰的杨队长自然便成为我家的常客。杨队长每来，父亲必取下晒衣服的长竹篙，往最大的柚子屁股正中一顶，“嗵”的一声，柚子落在泥地上，像一颗小小的星星落在围堰里，吓得棍子鱼叼子鱼们摔个肚皮朝天。我于是口水沾沾的，巴望着那一两片分给我的柚子肉立刻飞进喉咙里。我想黄狗也一样，虽然它不吃柚子，却眼睛尖尖地看着，舌头伸得像挂面似的。有一回，可能是下堰的杨队长心情不爽，说着说着，忽然一翻身站起，口里起了高腔，一串脏话泼在剥着柚子皮的父亲身上。父亲正要争辩，却不承想黄狗像一道闪电，一口咬住杨队长的小腿，瞬间撕下一片肉来，然后又飞快逃掉了。于是，从这年冬天某个下雪的日子起，黄狗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我们说，是被某某人用鸟铳打死了，算是报了一咬之仇。此后有一段时间里，当天断黑的时间，我便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外边的黑暗，总疑心黄狗会从那黑暗里“嗖”的一声蹿出来，然后让我骑在它的身上，我们一起穿过冷落荒凉的岁月，去往一个开满向日葵的未知世界。

　　没有了黄狗，白日里我嫌日子太长，便想爬上柚子树摘下一个柚子来。站在树下，看着树杈上长满长长的青刺，我只得往泥地里狠狠地吐一口痰，灰不溜秋地走掉了。

　　转眼间到了冬天，朔风渐紧，刮得屋后一棵百年大樟树一摇一摆呜呜作响。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我在厢房看蓝色的火苗从烧煤的地炉子越蹿越高，惊叹于黑漆漆的煤何以通过燃烧产生这些美妙的宝塔形的蓝色火焰，忽然“当”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堂叔一脸紫色地闯进来。原来他和堂婶两口子因为过年要送给堂婶娘家一条近二斤重的鲤鱼吵架，堂婶不见了。作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和几个本家兄弟扯了一下，认为堂婶在屋场后面的山塘里投水自杀可能性极大，决定下水摸捞。其时天上正抛洒雪粒子，田野里稻草堆顶着一盖盖白白的帽子，低矮的牛栏房倒挂着长长的冰棱。打捞过程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此后父亲严重伤寒，不断咳嗽。母亲便说，崽吔，去看看柚子树上还有柚子啵，剥了皮熬水给你爸喝。我满心希望地来到两棵柚子树下，看见夏日里绿肥的叶片卷缩着，在冬的寒气中萧索地沉默，叶片间除了冻得粗重的空气，什么也没有。我就想，那就割下树皮熬水吧，或许一样可以治疗咳嗽。我选择较近的屋檐边那棵树，刨下树皮，带给母亲。母亲接过却说，崽吔，你去把黄狗找回来吧。

　　黄狗自然不能回来了，只是偶尔在梦里轻轻地用头拱着我的被子。而第二年的春天，当门前的蜻蜓立在刚刚起苞的莲蓬上时，屋檐边的柚子树却日渐枯萎，树干染成了黑褐色，再也不能开出稠稠的大朵白花了。到了秋天，这棵柚子树又矮成了一个树柱，不复有洗脸盆似的月亮映照大树投下一团肥肥的影子。又过了两三个秋天，远端的那棵柚子树也完了，它的风华岁月，和黄狗一样成为了回忆。对面坳里的罗家说，这两棵柚子树是一公一婆吧。

　　许多年过后，母亲患病瘫痪，老年痴呆，卧床近四年。每每看她，我都准备她喜欢的橘饼、橘子罐头。喂她吃时，偶尔她呆滞的眼里会有一刹间的闪亮。我不知道，那长在她生命中的柚子树，以及有关堂婶堂嫂堂妹黄狗黑狗灰狗的故事，是否还能在她的脑海中播映电光火石般的画面。岁月给善良的人善良的狗留下苦难，而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以及山村里的人们却没有遗忘善良。

　　母亲终于熬不过病痛，走了。在老家料理完她的丧事，收拾好屋里屋外，我们驱车离开这个再也没有亲人的地方。身后，在蒙蒙的雨烟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升腾起一团青烟，远远望去，像一棵肥肥的柚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