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已经八十八岁高龄了。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
春天,大地刚刚苏醒,父亲便迫不及待地摆弄起他的锄头来。父亲将歇了一冬的锄头卸下,在锄柄粗端包块杉树皮,在锄头内端装上铁尖,插上木楔,用铁锤敲紧,放到门前水塘里浸泡。过一会儿,从水里拿出锄头,父亲便喜形于色了。
从春到夏,锄头一直被父亲掮在肩上或握在手中,它既是卫士,又是杀手,一直游走在日渐蓬勃的田垄上。父亲把锄头向前一递,再向后一拽,田垄被掀起薄薄的一层,疯长的野草瞬间便失去了依托,与土地剥离开去。没有野草与它争阳光、争肥料,田里的庄稼笑逐颜开,很带劲地向上长,向上长。
分田到户以后,耕牛为私人财产,村里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养了耕牛。农忙时节,耕牛成了香饽饽。为了省钱,我家很少请人犁田。父亲说:“宁肯自己累点、苦点,省点钱自己买肉吃。”父亲带头,一家人拿着锄头去挖水田,俗称锄田。
烈日炎炎,刚割了禾的稻田,全是密密麻麻的禾蔸脑,两三寸高,田中零星地散布着一堆堆打稻谷时扔下的稻草。此时,田里已经蓄了水。一家人卷起裤腿,下到水田里依次排开,每人掌管一锄所及的扇面宽度,挥着锄头用力挖下去,曲臂一拖,要把禾蔸连同一锄泥巴翻转过来,将禾蔸埋在泥底下。这样的动作反复连续不断地进行。一天下来,满脸满身泥水,一双手掌的关节处磨出红红的大水泡。水泡磨破了,沾了泥水,痛得钻心。而且,水田里还有无处不在的稻飞虱和别的小飞虫,叮得人痒得难受。一丘水田锄好了,我们如释重负,走到水圳边洗脸洗脚,将锄头擦洗干净。此时的锄头锄板乌黑,刃口发亮,锄柄溜光,是一年中最容光焕发的时候。
日日月月的劳作,不知摔碎了多少豆瓣一般的汗水,终于让全家度过了饥饿时光。父亲用锄头挖出了生存之道。
父亲好劳动,一直到七十多岁,仍在田里干重力活。父亲八十岁时,我们兄妹几个商量,把家里的田承包给种粮大户。父亲气鼓鼓,几天后终于理解了我们的用心,但前提是小菜园他仍要打理。我们只好答应了。
年岁大了的父亲对锄头有点偏执的爱,不允许锄头上沾有半点泥土。一次,我回家劳动后,没有及时清除锄头上的泥土,以至于干了的泥土像蚂蝗吸住了人的小腿一样不肯离弃锄身。父亲见状,一言不语,默默地将锄头洗干净,用稻草擦洗发光才罢休。我不敢作声,因为父亲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满和无奈。
农耕文明时代的农具随着机械化农耕方式的普及、推广,也许尘封于侧房的某个角落。但父亲的锄头,仍闪亮在我心头,就像父亲将它擦了又擦,让它不会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