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天气比现在冷,湘南终归严寒期短,无需猫冬,围炉取暖,便成冬春日居家的一大闲趣。
老家地处丘陵,不出产木材,比不得山区,家家有烧木炭的火塘。大集体年代,农家普遍清寒,条件稍好的人家有火桶,杉木板子朽黑朽黑,估计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火桶书桌大小,像个无底的箱子,挨放在年长主人的床边。面层是活动的方格框子,夏秋日闲置屋角,便是小孩子躲迷藏的无银之地。冬春日,里面架着铁火盆,烧燃疏松木材燃化的“火丝”,或是装上柴火的余烬,就有了火桶的功用。坐在床沿,搁上双腿,搭盖摇窝被,一身热烘烘的,算是比较奢侈的享受。
火桶面积局促,通常供年老体弱者的长者享用。小孩子血气旺,爱活动,一般不会窝在火桶边做保暖崽。有时,他们在外疯野回来,长者便会拉着孩子的小手,关切地问:“狗巴咯当真不怕冷啵?你看吗得了呃,冷起鼻涕水是咯筛咧,手指脑和冰构子样,快放到火桶高头回一下阳。伤风受凉,恰药好苦,打针好痛呃!”玩累的小孩子,拢住一团暖意,听着长者哼唱的童谣,十有八九会酣然入睡。
条件差的人家,置办不起火桶,通常有两三个篾织的火篮。火篮如哑铃状,大号菜碟大小,里面搁着瓦钵。瓦钵装入柴火余烬,夹在双腿之间,用一块烂布垫盖住,暖手暖腿不暖头脚。一家难得人手一个火篮,青壮年便死顶硬抗寒风,优待老弱妇孺使用。手指和身前略略回暖,肩背依然如泼水般冰凉,火篮并不招小孩子们待见。闲暇时,老弱妇女拢着火笼,久坐无趣,又腰酸背痛,便会起身提起火篮,裹紧紫红头巾,佝偻身子,顶着寒风细雨,挨家串门。三三两两走动一番,最终汇集在屋子宽绰的人家,扎堆拉家常。每天重复着鸡毛蒜皮的话题,直到冷风淬灭瓦钵里的余烬,才记起回家生火做饭。
进入七十年代,乡下普及烧煤炭,柴火房里打上煤火灶。煤炭金贵,消受不起。天气暖和,大伙依旧烟熏火燎烧柴火,延续袅袅炊烟。因为方便取暖,家家户户在正房打地炉,一模两用,冬春寒湿天,兼顾煮饭和烤火。地炉的炉芯直径不过七八寸,深约莫四五寸,底部五六根炉条。炉条下部的通气道五六寸高,伸延出炉膛外,连成长方体的煤灰坑。煤灰坑的对向,安放一个铸铁瓮坛,冬日有滚烫的热水可用。小簸箕大的圆形炉台,三合土夯就,高出地面两三寸。取柴屑、“火丝”引燃干煤块,一炉旺火便烧起来。用湿煤在炉口“打围子”,筑出坐锅的圈子,干了敲碎,作续用的干煤块。不用火时,湿煤封住火膛,中间用火钳戳个算盘子大的气孔,坐上一铁鼎锅水,用木板垫布,盖住煤灰坑口。再用火时,撬开封火的干煤,松煤灰,添干炭,火又慢慢旺起来。
白天农活忙,少有围炉烤火的闲工夫。遇上大雪天,队上照顾,妇女休工在家。堂客们喜欢凑热闹,吃过早饭,喂好猪潲,端起针线笸箩,聚集到一家人的地炉旁,一边家长里短,一边纳着鞋底或织着纱衣。女孩子乖,搬条麻拐凳,围坐在堂客们身边,将长着冻疮的小手伸进烤火被,探取些许温暖,剽学针线活的机巧。男孩子天生不安分,耷拉着帽褡子,人手拿一根木棍,欢天喜地打雪仗。屋里屋外跑进跑出,踩湿的棉布鞋粘着雪花,在阶基和厅房留下杂乱的湿印。满脸通红回来,布鞋、纱袜和半截罩裤、衣袖浇湿。母亲们见怪不怪,一边数落,一边帮助脱下。布鞋搁上灶围子,衣袜铺上被篮,被篮缓缓冒起一团蒸汽。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屋里有些昏暗。母亲们撬开封火煤,用煤钩子勾落炉条上的煤渣,添几砣干煤块,蓝色火苗蹿起,满屋红光辉映。架上铁锅,煮一锅泡饭,或是煎些糍粑。一家人吃过点心,摆上一圈矮板凳,围着火炉坐拢来。窗台昏黄如豆的煤油灯光,柔化一张张皲裂的面孔。几双大手小手,弹钢琴似的悬着,面上覆盖一张簸箕大小的烂棉布垫。捂住的热气暖化冰冷的手掌,继而周身也热烘烘的。
年少不安分,总爱掀开棉布垫观火。炉火通红,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小手指透亮,看得清鲜红的血丝。浓烈的火焰激发玩火的兴致,偷偷捡拾草屑扔进火中,随着蹿起的黄色火苗欢笑。有时扔进一根鸡毛,倏地化作黑烟,腾起一股肉焦味。有时砸进两粒豆子,炉膛爆出闷响,好似找到放炮仗的乐子。吃过点心又嘴馋,撕一小块红薯片,烤出焦黑的气泡,有滋有味地嚼起来。花样穷尽,方才安静一阵子,又无聊地往火里吐口水,玩赏口兹口兹的淬火声。母亲们怒目呵斥:“咯也要得啊?朝火里吐口水,会烂嘴巴呃!”那时嘴角上火溃烂,我真以为是朝火里吐口水的缘故。
我家地炉在厨房,炉子边靠墙角放置一个稻草坐窝。父亲坐在坐窝里烤火,时不时端起黢黑的洋瓷把杯,抿一口烧热的湖之酒,咬一片腊刁子鱼,慢条斯理地重复讲述着往事。讲乏了,他掏出鱼皮纸烟袋,卷起旱烟喇叭筒。为省下一根火柴,用火钳夹一颗通红的炭粒,吧嗒燃烟卷。烟卷冒起明火,映亮古铜色脸上粗粗的皱纹。黑烟弥漫,父亲一阵阵咳嗽,激惹我们也呛咳不止。
话题伤感,引发持续的沉闷,似乎加浓昏黑中的寒意。父亲觉得有些尴尬,有时刻意将话锋转向蒙学。他说自己读过两年私塾,发蒙第一天,老先生就讲,读了《三字经》可知千古事,读了《幼学》会读书,读了《增广》会说话。老先生的戒尺下手重,一次次打红手板心,逼得几个学童昏天黑地“打口鼓子”,《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差不多都背得出。可惜只读了两年,家里太穷,再也没有进“牛栏门”(学校)。父亲调侃自己发过蒙,背得起笔杆,没有成为文盲“睁眼瞎子”。难怪父亲字架子好,土改后当过大队长,后来又做过生产队保管员。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围炉烤火时,父亲常常引用《增广贤文》这一句话,劝导我们要多读古书,多听古训。那时,我们见不到三大蒙学经典和《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的片纸只字,对父亲复述的经典警句,觉得甚为新鲜。记得父亲吟诵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善为至宝深深用,心作良田世世耕”寥寥几句,虽不甚了了,至今却记忆犹新,撷取受用。
或许因为缺乏传统蒙学熏陶,我一直惭愧既不太会读书,也不太会说话。庆幸围炉夜话,父亲为我撩开蒙学的缝隙,恰好又赶上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我能够跨进高等学堂,略略了解蒙学蕴藏的大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