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常宁,做萝卜干绝对是一道常见的风景。
外婆说,经了霜雪的白萝卜,没有了苦味和辣味,水分足,入口脆嫩甘甜。选一个晴好的天气,外婆一大早从街上买回一堆萝卜。那些白萝卜大小不一,但清一色地都长得很标致:白嫩光滑,身形匀称,身上或裹着黄泥巴,或裹着黄细沙。被清洗之后,它们全身焕发着特有的清香,那光泽、那模样,仿佛捏一下,就能流出水来,让人忍不住想啃上一口。
外婆用漏水的篮子把它们分成两类,那些大萝卜,适合炖着吃或做成酸萝卜,那些小一点的,适合晒成萝卜丝或萝卜干。外婆切的萝卜丝很均匀,长短、粗细都惊人地一致。而萝卜干,外婆更是切出了花样和水准:有条状的,有手掌形的,还有切成螺旋状的——这种切法最需要技术含量,既要均匀,又不能“断链子”。条状的,直接晾晒在禾坪里;手掌形,挂在树枝或晒架上;螺旋状的,晒在竹竿上,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哪家土豪整了那么多猪大肠。当然,也有直接把一个萝卜纵切成两半的。不过,这种情形比较少,通常是村里有人家里烧红砖,可以把它们铺在窑顶,用余火烤成又脆又甜的“煨萝卜”。
三四个冬日暖阳晒下来,萝卜干有点蔫了,就可以进入下一个程序——腌制了。这个程序于外婆而言,是盛大而庄重的。记忆中,外婆先是把萝卜干收回来,仔细地挑拣出杂质,包括砂粒、毛发、稻草或杂草屑、高粱毛扫把遗落的高粱壳。然后,放进清水里,反复揉搓、清洗,直至清水没有任何变色和浑浊,再捞出来,均匀摊放在一个大竹制簸箕上,又放到太阳底下晾晒半日。待得傍晚时分,外婆把簸箕端回来,放在地上晾凉。把细盐均匀地洒在萝卜干上,翻搅、揉搓后,再一层层地码放在早已准备的“大肚子、凸肚子、系皮带、戴帽子”的大瓦坛子里。盖上坛子盖儿,往坛沿的池子里加上水,密封,腌上差不多十天半个月,就可以随时食用了。整个的工序,外婆一手操办,绝不让别人插手。整个的工序,靠外婆那一双青筋突兀的手完成——这双手,握过锄头挖过地;这双手,拿过镰刀砍过柴;这双手,拿过锅铲做过饭; 这双手,在炎热的夏天割过禾;这双手,在严寒的冬天洗过衣……这双干过粗活重活、脏活累活的手,成为了制作这种特有食材的最关键道具。
相比这个,腌制煨萝卜的处理更麻烦一些。清洗、晾晒、晾凉的程序大致相同,区别在于,腌制煨萝卜的调料,除了盐,还有先年冬至节做好的乌黑发亮的豆豉、红通通的辣椒面、香喷喷的八角粉。外婆做的萝卜干咸中带甜,无论过多久,都是那种初时的淡黄色,散发着浓郁的酱香,咬一口,嘎嘣脆。这样做成的萝卜干,可炒着吃,可加剁辣椒和豆油凉拌吃。“虽然说油多不坏菜,盐多不坏榨(咸菜),但太咸了也难入口。”外婆说。只是那时我很奇怪,每次腌萝卜干时,外婆都没有使用计量工具来称量,为什么盐和萝卜干的比例能把握得那么好?为人母后,我才逐渐明白,除了认真细致,责任和爱才是外婆心底那杆无形的秤。
外婆也有选择失误的时候。遇上天公不作美,外婆才把萝卜干切好,老天爷的脸就变了。不过,这丝毫难不倒外婆。她把这些晒候不够的萝卜干,放进泡椒水里,三五天之后,麻辣鲜香的“水萝卜”就大功告成了!最妙的是用一些肉片,哪怕是放入一些肥肉块一起蒸一下,也或者什么也不放,就用那么一点土茶油蒸过,在寒冷的冬日,就着“水萝卜”下饭、喝白米粥,吃蒸红薯,简直是一种享受。那时的农村,即便是如外婆这样的城郊人家,生活条件普遍不高。整个冬季,除了白菜、萝卜,几乎没有别的新鲜蔬菜。于是,在那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白菜、萝卜便成为绝大多数家庭整个冬天的家常菜。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是如萝卜这样单一的品种,外婆也能给它们“玩变脸”,炖萝卜丁、酸萝卜、干萝卜丝、咸萝卜干、豆豉萝卜……花样百出。尤其是雨雪天气,不方便出门的时候,外婆就会从坛子里摸出一把萝卜干,稍加浸泡和清洗,切碎了,添上几片腊肉干,加点猪油,或拌或炒或蒸,脆嫩开胃,食而不厌。再后来,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一年四季,人们都能吃上时令鲜蔬,也明白多吃腌菜于健康无益,但外婆还是会在小雪前后做一些萝卜干。不为“御冬”,只为解我的馋。或许,在外婆老人家的眼里,只有这个,才是她最后能为我做的事了。而能为我做点什么,已经成为了外婆的一种习惯。
如今,外婆已故去十一年。而喜吃萝卜干的这一特殊癖好,却依然在我的生活中留存蔓延。因为外婆,白萝卜这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早就缠绕、生长在我人生的记忆里,并演绎出新的象征——嚼得菜根滋味长。那时的外婆,在冬日里腌的是一种心情,度的是一段时光,今日的我,吃的是一种味道,更是一种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