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妇淑苹
何 芬
“花子!你又去哪里!”窗外一声使唤,惊得兰汀手一抖。“啊。”书寰一把抓住兰汀的手,示意停下来。兰汀倒抽一口气,紧张地看着书寰咬紧牙关的半边脸。
看到书寰缓缓转过脸来,兰汀松了口气。见外面“喵喵”了几声,没了动静,两人相视一笑。兰汀随即“吱呀”一声推开窗户。只见红衣翠裙的兰婴搂着她新养的猫,一脸稚气地立在院中芭蕉树下,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一大清早的,就野成这个样子。”兰汀一边隔着回廊说道兰婴,一边收拾采耳工具:“女孩子隔这么远大声说话,也不怕失礼。”“姐夫回来了?”看到坐在兰汀身后的书寰,兰婴几步跑进房,“大姐你在给姐夫捉耳蝉啊。姐夫,我的西洋画片呢。还有大嫂的永州薄荷,姐夫,我也帮她带过去吧。”
被兰婴喧闹了好一阵的内院终于清净下来了。书寰靠在塌上闭目养神,疲倦地带着笑,听着姐妹俩在一墙之隔的对话。“大姐,你看花子……”“好了,放下花子。下人们都去商铺里帮忙了,这些礼盒就够你拿的了。”兰婴接过兰汀递给她的大包小包,花子乘机“喵”的一声从兰婴手中挣脱。
目送兰婴的身影快活地穿过回廊,兰汀转身回到屋内,坐在丈夫身旁,接着头一天晚上的话安慰丈夫。“这皇家的生意怕是越来越清淡了。自康熙爷以来,我们家就跟朝廷有了关联,主是为朝廷置办木材。所以乾隆爷时,我们家才置下这处大园子,开枝散叶成百人大户。可到了如今,这其他几房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一房当家,偏兰明身体又不好,全靠你里里外外一个人支撑,才让族人无话可说。”
兰汀的絮絮叨叨在书寰耳边幻化成一羽羽飞虫的翅膀,恍惚间,书寰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兰明,兰明如何了……”
丈夫兰明久病多日,淑苹这天出来散心,在花园假山高处远眺。她看到这座湘南府城的大街上,牌坊一座接着一座。明朝士子多牌楼,清朝节妇多牌坊。数百年来,一个女人的牺牲给多少家族带来荣耀,也让一些无法出仕的男人因此有了一点虚职。淑苹并不知道这些, 她只是叹了口气,觉得有些疲倦,走下假山。
淑苹用手绢扇着风,一边提着裙裾下得假山,一抬头,却与匆匆走进内院要到兰汀房里去对账的书寰撞了个满怀。“姐夫。”淑苹压住内心的惊慌,道了个万福。顺着那低头的一温柔,书寰看到的是淑苹那只精致的绣花鞋。“那永州府的薄荷用着可好。”书寰转念问道。“好。”淑苹听了这话,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回望书寰那张硬朗冷峻的脸。
“好就好……”。书寰的话一点点飘远。留下淑苹一人在院中痴立了半响。
一步又一步,书寰走出内花园,一步又一步,书寰一点一点回想起去年夏天兰婴与淑苹在葡萄架下的吃吃笑笑——“大嫂,你的绣花鞋真漂亮。”“嗯,女儿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下,就应该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绣花鞋。告诉你吧,我的鞋每双都和薄荷香一起收着的。”“哼,真的吗,给我闻闻,看是哪来的俗香?”“什么俗香艳香的,女儿香……”“瞧你美得……”
虽是大嫂,但淑萍只长兰婴几岁。五年前的一个黄昏,一抬大轿将淑萍从正门抬进这大园子。从小就有不足之症的花家大少爷兰明,纵有家财万贯,附近也鲜有人家愿意有女儿相嫁。只有远地方与花家有木材生意往来的一小户人家杨家,愿意七拐八弯地攀下这门亲事。自此,淑萍在这大园子里收了小女儿心性,衣带不解,伺候病卧上的丈夫。
可日子一日捱过一日,淑萍的心也渐渐慌了。兰婴与她相伴的日子,常见她盯着屋檐一角的天空发呆。“大嫂,你在看什么?”“你听,有大雁飞过的声音。”兰婴顺着大嫂的目光,望穿天空,屛息倾听,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她霎时懂了,抱着大嫂:“大嫂,大哥会好起来的……” 兰婴这一哭,淑萍陡然生出幽怨来,推开兰婴:“好不好,有什么相干。”
朝廷采办的期限越来越近了,城里的码头聚集了竹木。花府里连佣人都上了码头做接洽、登记工作。花家统管帐房的大小姐兰汀更是忙得顾不了家。
这天天刚露白,忙了几宿没睡个囫囵觉的书寰被兰汀支使着回到园子里休息。等到书寰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穿着夏衫,书寰踱出房门,只见院中一缸碧莲,几许热风,回头却见桌上有稀饭和几碟小菜。谁来过?书寰暗自思忖,坐了下来。
没想到,过来收拾碗筷的是淑苹。书寰一时手足无措,披上一件外衣,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最后还是坐在床塌上,看着淑苹悄无声息地收拾。时间过得真慢啊。书寰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用薄荷香熏鞋子?”“因为……用不起太贵的香料。”好不容易等到淑苹蚊子般细小的回答,没想到等到的是这个答案。书寰哈哈一笑,走近淑苹:“我以后给你买沉香吧。”
而在院外的芭蕉树下,兰婴却已哭得看不清来路。她看见那双自己熟悉的绣花鞋闪进了姐夫的房间,随即“吱嘎”一声,门已掩上。
晚上的饭厅,大家坐在一桌饭菜前。众目睽睽下,淑苹姗姗迟来。“吃饭了。”书寰这才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兰婴端起碗,要去装汤,而此时淑苹正起身拿汤勺。兰婴一把抢了先,淑苹讪讪地收了手。等到兰婴装了汤后,淑苹破天荒地招呼起佣人来:“这百合汤挺好的,大少爷那边送去了吗?”兰汀听了,有点纳闷:“除了大夫招呼不能吃的,每天兰明的饮食都是由我安排厨房送一样的过去的呀……”淑苹自觉有些失态,迅速看了书寰一眼,低头应道:“大姐,我只是觉得我从未费心家中之事,多嘴问问罢了。”“越殂代庖!”兰婴正气在无处发作,筷子一丢说吃饱了,留下各怀心事的一桌人。
过了夏天,兰婴就要满十六岁了。要在早些年,这早是女儿当嫁的年龄。可如今是宣统年间,很多制度习俗都松动些。就在这府城里,早些阵就发生了疯女人烧贞节牌坊的事,一时被称为怪谈异事。
这天,兰婴为了那桩心事,想起父母早亡,大哥不济,姐姐又蒙在鼓里,只顾在回廊上暗暗抹泪。等风吹干眼泪,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逛着,却见淑苹跨进大姐的房间。大姐的房间正好没人,鸳鸯厅外间桌上摆着大姐没有画完的梅花图,一侧叠放着这个月大姐没有看完的一些账本。兰婴跟了进去,正见淑苹在一页一页地翻看账本,便大声喝住:“你干什么?”
“我们家的账本是你一个外人随便翻的吗?”兰婴说这话时,书寰和兰汀一前一后进屋。书寰眉头一紧,被兰汀觉察出来了。兰汀埋怨起兰婴:“你们这姑嫂两个,最近是怎么了。兰婴你吃了炮仗了!”“大姐,大姐……”兰婴一听急了,把眼泪一抹:“这么多年的姐夫大嫂,我可是白叫了!”
傍晚的时候,死寂般的院子里起了风波。淑苹红着眼睛闹着要上吊,被兰汀劝了下来。回到房内,兰汀与书寰一夜无话。
但这园子里的动静,已被下人传得沸沸扬扬。兰明在病塌上,多多少少也听了些,想找淑苹问个明白,可淑苹避而不谈,而兰婴因为与淑苹伤了和气,也不来兰明房里了,兰明唯一的讯息来源也断了。兰明一口气憋在胸口,这年秋天便去了。
兰明的灵堂架起来的时候,园子里菊花正黄,淑苹弱不禁风地跪在兰明床前要殉节。兰婴拿话冲她:“再活三年再死吧,凭着我们家跟朝廷的关系,可以立个贞节牌坊,帮你儿子要个官当当。”淑苹一口热血涌上心头:“你大哥久病未愈,我哪来的儿子。你们姐妹俩是成心要我去死……”
淑苹走的那个晚上,月亮特别圆。淑苹指使身边的佣人去通报书寰,只说问他一句话:“姐夫要买的沉香,难道用的不是账上的开支?”
佣人走后,淑苹踩在圆凳上,把一丈白绫朝梁上绕了又绕,朝屋外望了又望,含泪告诉自己:“将来自己在这园子里说不说得起话,就看今天这戏做得如何。”菊香暗透,秋虫呢喃,淑苹仿佛听见书寰匆匆的脚步声,她把头套进白绫里,任泪水流下。哪知黑夜里,一双绿色的眼睛一闪,“喵”地一声朝她的绣花鞋扑了上去,淑苹一惊,凳子翻倒在地。
淑苹就在书寰推开门的那一瞬断的气。
兰汀知道,她永远也找不回一颗随着一个死人去了的心。只是有一天,兰汀突然放下手中翻阅的书,把兰婴叫到自己房里,告诉兰婴, 淑苹熏鞋子的薄荷最容易让猫瞳孔放大,神经兴奋。这或许是那天房里有猫的原因。
听着这话,许久闭门不出的兰婴更加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