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疏影

　　2002年春，我在东莞塘厦一带找工作。

　　某日，奔波一天，眼见着毫无收获，人却又累又饿又渴，便心灰意懒一屁股坐在了一家士多店门口，准备歇歇脚就回出租屋。士多店窄而暗，摆满了杂货，却并不显得乱。门前放着一条小几，几上有一茶盘，盘上有一壶和三只小杯。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从店内走出来坐在几前，一手夹烟，一手注水冲茶，动作娴熟自得，泡出来的茶汤亦清亮诱人。

　　我一时看得痴了，吞下一口口水，然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老板，讨杯茶喝可以吗？男人抬头看到我时，微愣，然后微微一笑，手微倾，满上一杯茶，说：随意啊。浓浓的广东口音，听着像客家人。我顾不得矜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尔后，男人续茶，我再饮。

　　如是三番五次，一壶茶已然见底。我赧然，抹抹嘴，正欲讲些感谢的话，男人摆摆手，转身唤来店内的女人，两人用客家话交谈了几句，便见女人走进店子后头，不多时端着一碟点心走了出来，放在小几上，望着我不说话，笑了笑便又进去了。男人说，你刚刚喝的是我老家的铁观音，这茶性子烈，只怕会伤了胃，赶紧吃两块我老婆做的芋仔糕缓缓茶劲。我喜出望外，拿起芋仔糕便吃，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天，我在那个南方小镇从早走到晚，水米不曾沾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两脚发抖。此刻，吃饱喝足后瞥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狡黠，方猛然明白过来，自己遇上了一对善良的夫妻。时隔多年，士多店老板和老板娘长什么样子，我已记不太清，那壶茶和那碟芋仔糕的滋味却一直藏匿在隐秘的时光深处，令我时时回味，余味犹存。

　　我的家乡在衡南县一个叫五塘的地方，那里多紫色页岩，浑圆的沙丘寸草不生，少得可怜的一点水田和旱田永远都被种满了水稻、油菜、豆子和棉花等作物。茶树是见都没见过的植物，茶叶也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贵客才会从柜子里摸出来的稀罕物。父亲因为走南闯北，家里常年备着茶叶，但他最喜欢喝的还是茉莉花茶。不管是自己喝还是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往往从茶叶罐随手抓一把投入界牌白瓷杯里，用热水壶里的开水一冲，只见茶叶上下翻涌，淡淡的花香瞬间飘满整个房间。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朵茉莉花夹杂在茶叶间，如同仙子一般轻灵，煞是好看。茶香融合着花香，馥郁而清冽，啜一口，丝丝缕缕的清香沿着舌尖滑到喉间，沁入心脾，嗯，还有甜味呢。这让一向嫌弃茶水苦涩的我爱上了茉莉花茶，有时倒点蜂蜜进去，放井水里泡着，一杯自制的冷饮便横空出世，比外头卖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棒还解馋止渴。

　　及至长大成年，喝酒多过喝茶，鲜少有人知道其实我也爱喝茶。相较于酒，我更倾心茶的隐忍若君子般的逸淡。只是，我常常需要酒来激怒蛰伏体内的猛兽，毕竟人世艰险，行走江湖得有盔甲护身。如若无酒，我如何把狰狞面目暴露于世人面前，吓退险恶人心。酒，能点燃心底的连天烽火，于杯盘狼藉之间横卧沙场；茶，则使之刀枪入库，于袅袅清香之中共沐春秋。

　　呵呵，“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现在，身边的茶友多过酒友。偶得空闲，往朋友的茶台边一坐，小饮片刻，那份安宁舒适，是年轻时赚多少钱也享受不到的心灵按摩。不过我虽喜喝茶，却十分反感有人张嘴闭嘴这个茶道那个茶艺，好像在当下，喝茶成了多么高大上的生活方式，非某个山头不喝，非某个器皿不用，非某个场合不行，啧啧啧，那逼格，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走失的世子呢。所谓茶道，不过是忙里偷闲的苦中作乐，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喝茶，求的就是一个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快感。甭管你是参禅悟道，延年益寿，还是解渴除腻，没那么多神神叨叨，都是图现世的一点享乐。

　　我曾两上南岳衡山的狮子峰，在汉奇兄的茶场，在他简陋的土砖屋里吃过饭喝过酒呷过茶。山水环抱，几个人围坐一方小桌，取一撮茶叶，烧一壶开水，一人一碗茶。吃饭的人喝茶，喝酒的人也喝茶，吵吵闹闹中，粗瓷大碗泡出来的茶竟然盛满了春天的味道，还有，世间难得的真情。有时，我们需要的或许不是一杯茶，而是对待生活的态度，得半日之闲，抵十年尘梦。所以，真的不要把茶道弄得过于玄乎，世间万事唯有落到地上，才能生根，才能茂盛。

　　走，呷茶去！一泡二泡……当茶味渐消，你便看到了自己褪尽铅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