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昂
有这样一个故事,南宋俞文豹的《吹剑录》中记载:(苏)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七如何?”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里说的两首词,一是柳永的《雨霖铃》,一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何唱苏轼的“大江东去”须关西大汉执铜琶铁板,而唱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却宜由十七八的女孩执红牙板呢?原因在于,虽然二词皆美,却是不同的美。《念奴娇》从形式到内容,从眼前的自然风光到追怀的历史往事,都是豪壮激越的,这样的格调决定了它宜于由英豪的壮士来歌唱。柳永的《雨霖铃》则以冷落凄清的秋景衬托难舍难分的离情别绪,风格温婉纤柔,故宜由娟妙的少女浅吟低唱。这样,两首有代表性的词就为我们展示了两个基本的审美范畴:前者为阳刚之美,或曰壮美;后者为阴柔之美,或曰优美。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大自然与社会生活的美是繁复多样的,但就其表现形态而言,则几乎都可以归于或阳刚或阴柔的名下。暴风骤雨,峭崖飞瀑,雪山巍峨,林涛澎湃,一桥飞架天堑,铁塔高耸云端,以及神话传说中的“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等等,体现的都是阳刚之美。它令人心雄气壮,豪情洋溢。与之相对,清风明月,小桥流水,莺啼燕语,暗香疏影,如镜湖面映蓝天白云,深山古寺传悠扬钟声,以及溪畔浣纱的西施,城郊采桑的罗敷等等,体现的则是阴柔之美。它使人心境平和,轻松愉悦。
阳刚、阴柔之美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鲜明。先说前者。清代散文家姚鼐有云:“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祟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
以散文作品而言,贾谊的《过秦论》、韩愈的《马说》、文天祥的《正气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闻一多的《最后一次讲演》等,都可谓阳刚之作的范例。
至于诗词,亦多有阳刚之作。比如著名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高远的天宇,广袤的草原,足以让置身其间的人们感到自身的渺小,然而实际情况却是“渺小”的人对伟大自然界的占有和利用——“风吹草低见牛羊”,于是在这种矛盾的统一中,便激荡起一种壮美的情怀。
唐代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尽管抒发了因友人离别而产生的惆怅之情,但全篇气势恢宏,格调高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万树挂雪竟如梨花盛开,寒冬北国一如暖春江南,极写戍边卫国、建功立业的豪情,在开阔的视野与异域情调的背景下,突出一种阳刚之美。
南宋词人辛弃疾生活在外族入侵频仍、国运日见衰颓的时代,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这种历史的风云激荡与个人的挫折坎坷,都化作词篇的沉郁与悲愤、雄奇与轩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破阵子》)时隔千年,我们仍能感受到作品的金戈之声、磅礴之气。至于刘邦的《大风歌》、曹操的《短歌行》、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岳飞的《满江红》等阳刚之美,更是不待言的了。
关于阴柔之美,姚鼐也有一段名言:“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我们读苏轼的《前赤壁赋》,仿佛伴随作者坐在苇叶般的小船上,沐浴着清风、明月、山影、波光,和着呜咽的箫声,发思古之幽情,谈人生之哲理,斟酒举杯,诗意盎然。再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篇,都给我们一种柔美的感受。
诗词的柔美之作靓若春花。我们且来欣赏宋代词人晏殊的一首《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起笔似醉心于宴饮涵咏之乐,却又包含一种景物依然、人事已非的怀旧之感。“夕阳西下”是眼前景,但词人由此触发的却是对美好事物的流连与对时光流逝的怅惘。“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这“花落”“燕归”、惋惜与欣慰的交织中,蕴含着某种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无法阻止其消逝,但同时仍有美好事物的再现。从而表现出词人通透、旷达的情怀。至于李清照等词人的阴柔之作,这里恕不一一列举了。
阳刚、阴柔之美,无论在自然界、社会生活和文艺作品中,都不是互相排斥,而往往是彼此渗透的。好比庐山云雾,有时如少女弄琴,沁人心脾;有时如壮士高歌,动人心魄。泰山以雄伟名闻天下,但也有秀美的清泉拳石、琼花瑶草。花木兰既是清纯、温柔的农家女,又是叱咤风云、战功赫赫的女将军。《三国演义》满是金戈铁马、唇枪舌剑,但也有三顾茅庐、横槊赋诗的轻松插曲。《红楼梦》全书写闺阁之情、儿女之态,但也有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削发等刚烈之举。陶渊明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金刚怒目”。杜甫诗沉郁浑厚,也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飘逸。辛辛疾词多悲壮,也有“明月别枝惊鹊”的清丽。李清照词尚婉约,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雄豪。柳永词自是阴柔,有时也不乏阳刚。试看他描绘杭州景观的《望海潮》:“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便可谓刚柔相剂之作。
笔者有一首《水调歌头·诗友岣嵝笔会》:“来此圣灵地,人在画图中。撇开滚滚尘滓,万虑霎时空。更喜吟朋盛会,相约寻幽览胜,策杖足生风。大禹雄碑在,何处觅行踪?天地转,韶华逝,太匆匆!当年竹马童子,今日白头翁。赖此羊毫一管,共吐胸中锦绣,泥雪踏飞鸿。诗伴松涛唱,人共夕阳红!”岣嵝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相传大禹治水在此驻足,“禹王碑”上之蝌蚪文犹历历在目。词中运用“飞鸿踏雪”“松涛唱”“夕阳红”等意象,表达老有所为的情怀,或可谓兼具刚柔之美。
前面说过,壮美与优美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审美感受是不同的,我们欣赏二者的心境也是不同的。心境开阔、激昂慷慨与心境平和、轻松愉悦,这两种心理状态,都是美感享受。而从审美心理看,人不能老是振奋、鼓舞,也不能老是平静、轻松,如果诗词作品能同时(或先后)引起这两种心理状态,使之互相补充、渗透、调剂,则能使欣赏者获得更多、更深、更持久的美感享受。明乎此,便知刚柔相济之作何以别具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