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妻儿回我老家,每回一定要去赶一次场。去农村乡镇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我老家叫赶场。每个乡镇都有约定俗成的场,通常五日一场,最密的三日一场。
小时候,赶场很苦,多半要挑东西去卖。我用稍小的谷箩装茶籽壳,用编织袋装黄瓜,学着挑担,跟母亲走十几里山路去卖。那时,茶籽壳一担一块五毛钱,黄瓜一斤五分至八分钱,价贱如泥,扁担咬肩,火烧火辣,令人呲牙咧嘴。每当我叫苦不迭时,母亲还说气话,你挑的东西卖的钱,还不够你在场上吃几个包子,吃一碗粉,让我羞愧难当。除开象征性挑点东西,我更多是两手空空,跟着父母去场上看热闹,蹭吃喝,真就为着那几个包子或一碗粉去的,这就更可耻了。
每次踏上赶场的路,我总是想,这长年累月的辛苦,真不知父母是如何熬过来的,那些一辈子生活在村里的乡亲们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内心里,我对赶场一丁点兴趣也无,挑着担子步步艰难的印象一直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但妻儿睁着大眼睛,巴巴等着。父亲着急要去卖菜,怕坏了。母亲催着要去买点零碎用品。那就去呗。
父母亲把要卖的东西在前一天早收拾齐整。摘了一下午辣椒,满满两大尼龙袋,都是尖尖细长的黄贡椒,橘黄油亮,皮薄肉厚,不辣特香,品相相当诱人,据说是县地理标志产品。另有十几个青皮黄腚的西瓜,个头不大,一个七八斤,不似外地瓜标致,显得土里土气。不知何时采收回来放在后正房地板上睡大觉的长冬瓜、黄南瓜,还有从地窖里掏出来的白薯、生姜。全部加起来足有二三百斤,堆堆叠叠,五谷丰登的样子。
假如我没在家,父亲平常用三轮电瓶车驮到场上去卖,蚂蚁搬家似的,一场卖一百来斤。他患糖尿病二十多年了,视力严重不好,腿脚无力,慢吞吞地开车,时速十来公里,仅比步行稍快,但好处在于不用挑肩磨担。
凌晨四点多钟,尚睡得云里雾里,我就被父亲叫醒。我抱怨,为啥这么早,小时候赶场不是天大光才去的么?才十几里,又是水泥路,开车不用半小时,到那里还摸漆黑。父亲差不多是用取笑的口气说,现在不比以前,赶场早了!真正赶场的两三点钟已出发,恐怕这个钟点都到了场上,现在赶场卖东西,必得先占个好位置,否则不好卖,卖不掉就浪费。理是这个理,我们麻麻利利起床。
东西把我车的后备箱塞满,坐齐五个人,稳稳当当就出发。母亲在后座上不停唠叨,走夜路,拐弯抹角处缓点慢点,千万小心,安全第一。妻儿兴趣正浓,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盯着两柱车灯。我问父亲,为何现在赶场早成这样?他说,现在多是开车买东西,买完就走,不像以前在场上兜兜转转大半天,买卖效率提高了。如此一来,逼着卖东西的人个个都抢醒目的好位置,近马路边、市场入口等人流密集处,有人一两点钟都去占位了,随身带块塑料布,就地一铺,睡一觉才天亮,农村人赚个钱哪里有容易的哟!我将信将疑,至于吗,为几十块百把块钱的农副产品,夜半三更,跑去十几里外抢个三五尺地摊位?据说还常有人为争位吵嘴打架的。
到场上时,真已有不少卖家,要么是有人一旁照着手电光,要么是自个儿嘴里咬着手电,摆开地摊在码东西。这劲头,真是服了!我们把东西卸下车,提到位置上,怎么收拾就任由父母了。我困得不行,把车停在一处路边关门铺面的前边空地上,打开车窗,准备补觉,仰头一看,头顶还有一轮明月,清清亮亮,夜风徐徐吹来,恍若梦中。妻儿大概在场上转了一圈,兴奋劲消退,也回车里补觉,而我父母一直要站到天亮开场。
我观察,来场上买东西的,无非三种人:一种是菜贩子,采购后成批量打包运往外地,低买高卖赚差价,他们要的量大,但压价狠,口气也大,价比零卖要低些;一种是乡镇上吃饭不种地的,如乡镇干部、供销社和店铺商家、旁边中小学住校老师等,一条街直通下去,这样的人拢起来不出百十来个,他们有钱,相对大方,不怎么啰嗦;一种是临时性需要的买家,从外地回乡的,家里来客或请手艺人做事的,农忙时节这种需要最旺盛,还有想改善平日伙食,买点鱼肉水果蔬菜换口味的,这种多是钱紧手紧,最斤斤计较。
父母在摊上卖菜。母亲性急,见到每个过路人,都要问一声,恨不得个个是买家,不管那人是否面露需要的神色。有时买家在邻近摊位挑选,她也会吆喝一声,意图抢客,并显出过分的热情。而父亲垂着手,低着眉,脸上似笑非笑,跟旁边的卖家拉家常,眼神余光却随时留意来客,他话不多,句句实诚,任挑任选,绝无愠色。父亲跟我抱怨母亲不会卖东西,说最忌抢客,也不要废话,想买的合适了自然会买,不想买的你也拉不住。还真别说,父亲卖货一般比其他人要快点,他懂得看人叫价,什么时候量多给点,什么时候又不能加码,有个拿捏,最喜欢一堆东西打包卖,俗称“估堆”。其实他心里最有数,知道不吃亏,说这样最好,看似少一两块钱,但卖得快,早收摊,人少受罪,也是一个值。
母亲的心思,其实不在卖菜,记挂着我们一家三口没吃早餐,催个不停。我们只得去粉店吃,临了,打包两份给父母。那粉味道确实好,滑嫩香辣,葱香扑鼻,但打包就汤少,很快泥了。父母蹲在摊位后呼啦呼啦就吃完。那时,我们带来的东西,辣椒卖给了贩子,其它也清了,只剩两个西瓜。刚好有个人要买瓜,只要一个,父亲说,另一个就当送你呗,好事成双。那人倒不占便宜,加了一块钱,两手各托着一只瓜,开开心心走了。
我粗略计算,父亲二三百斤货,也只卖了三四百块钱,辣椒是大头,冬瓜、南瓜、西瓜差不多相当于白送。母亲买回来驴、羊、鱼肉,还有蒜、西红杮等,收支两抵,只剩一百块。我问妻儿:一百块加汽油,车能跑多少公里?在都城快餐店点麻辣肉牛饭,又能吃几份?
妻儿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