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奉云

　　老家有口井，只有井壁上爬满的苔藓、勒痕和那被岁月磨得圆润的井沿石才懂得它的历史。它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位于“垅中央”，所以村民习惯叫它“垅里井眼”。

　　当你站在井湄，探身井口，自己的影子便倒映在水面，比镜子里的你显得更加年轻，我想那应是原始的东西映衬了真实的自我。

　　老家的井水清澈而甘甜，你若舀出井水，一股薄荷般清新湿润的水香便沁入心脾，让人立马神清气爽；劳作归来的农夫舀上一瓢井水，喝上几大口，精神便为之一振；如果炎炎夏日，用井水浸泡一些瓜果，那味道更是绝顶的香甜。该井水还非同寻常，也不知是村里人的身体棒还是井水的品质好，喝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从来没有人闹过肚子，哪怕再吃几块肥肉也不会有事。

　　老家的井水温暖中带着清凉，由于井水来自地下岩层深处，因此，常年保持恒温。在冰封的寒冬季节，井水温热如故；在喷火的炎夏，井水清凉依然。记得有年三伏天，收割一个上午稻子的我疲惫不堪、焦渴难耐，来到井边打了一小桶井水洗了个脸，擦了擦身，一身的燥热随之散去。然后咕咚咕咚又灌了小半桶井水，一股透彻心扉的清凉瞬间传遍全身，暑气尽消，困乏全无。然后，坐在井边的槐树下，在吹来的一股股凉风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那感觉好像到了人间的天堂。

　　“垅里井眼”什么都好，可惜就是离家有点远，且是三个生产队共饮用。当年排队取水的场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只见男女老少或挑着桶、或抬着罐、或提着壶，摩肩接踵，排成一条长龙。不时有新来的，老远就扯开嗓门，与队伍中的人大声招呼、开开玩笑并自觉排队。硬是哪家有什么急事，也可插队优先。趁着等水空闲，有的织起了毛衣，有的唱起了山歌，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在井旁拉起了家常。女人们多说些家务事，男人们则议些大事，如东家建房屋谁去帮工，西家办喜事谁来凑份子。这种帮助都是无偿的、凑份子都是自愿的，久而久之，“垅里井眼”就成了村里的新闻中心、议事场所，村里人一天不去“打卡”，心里就堵得慌。

　　取了井水之后，主要靠挑着回家，挑水便成了每个家庭不可或缺的家务，也是每个人最基本的劳动技能。而挑水是项技术活，不但要有力气，还要有技巧。小时候我非常羡慕大人们挑水。他们挑着盛满井水的水桶，沿着阡陌纵横的田埂、和着欢快动感的节拍，走得又快又稳，水桶里的水就像黏住了一样，一点也淌不出来，真是胜似闲庭信步。那哪里是在干活，分明是模特在T台走秀，吱吱的扁担声、踢踏的脚步声、咣咣的淌水声，便成了它的伴奏曲。记得有一次，父亲看我干活很累，要我给抢收抢种的乡亲挑水解渴。我以为拣了一份轻松的活，没想到挑水的路远、路窄、路况差，加之我又缺少挑水的经验，以致水桶左右摇摆，井水也随之淌出桶外，满满的一担水，到达目的地时却不足一桶。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脸红。那个年代，一切均靠手工劳作，除了繁重的农活，还有像挑水这样做不完的家务。因此有时我们想喝口井水都成了奢望，那些缺劳力的家庭便干脆喝起了塘水。

　　上世纪70年代末，伯父退休回家，看到有的村民还在喝着塘水，非常心痛，便组织大家在门前大塘尾巴头打了一口井。“塘里井眼”虽然没有“垅里井眼”的水质好，但比起塘水来卫生干净，比起“垅里井眼”更显得“慷慨富足”，一年四季井水汩汩，即使大旱之年也保持着不变的水位。村里人洗衣、洗菜、做饭、喂牲口等，都离不开它，只是偶尔在“垅里井眼”挑挑水打打牙祭。

　　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压水井只要呼嗒呼嗒的压几下，水就会哗哗地流出来。可父亲却说，这铁家伙冒出来的水不太正宗，有股铁腥味，还坚持从“塘里井眼”挑了一段时间的水。但最后我们兄妹均外出工作了，他也慢慢地适应了。

　　进入本世纪以来，国家启动了农村安全饮水工程，家乡也建起了水塔，安装了管道，足不出户就能用上卫生洁净的自来水。于是，过去的水井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井，自古以来就代表着故乡。背井离乡，这四个字写尽了对故乡和老井的浓浓思念。家乡的水井，它养育了一代代勤劳智慧的父老乡亲，也哺育了我的肌体，滋润了我的心灵，陶冶了我的性格。虽然我离开家乡30多年，但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过去的水井虽渐荒废甚至被填埋，但它仍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热闹与欢腾，也见证了家乡的沧桑巨变，见证了村里人的喜怒哀乐，还把我的青丝漂成了白发。

　　我期待梦回故里修葺那眼清泉，让儿时的光景再现。再植一些树木，修一块小坪，建一个凉亭，放上一个石桌和几张椅子，邀几个好友，看看书、喝喝茶、写写字、下下棋，看流水潺潺，听泉水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