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有些时日了，总想写一点东西，满脑子的影像，却不知从何写起。

　　父亲于1999年写下洋洋数万言自传，去世前日被母亲找出。我哽咽数日读完，翻开破碎记忆，又或从母亲和亲邻述说中获得点滴，稍加整理，作为记念。

　　大革命失败后，祖父归隐山野耕读。父亲生于国难当头、山河破碎的1938年。解放前夕，祖母卖嫁妆，置田产，土改时田产充公并划为地主。父幼时，家极贫，祖孙三代人，一间茅草屋。1949年，父亲由私塾转新学于张公庙小学，来回十几里山路，光脚薄衣，寒来暑往，风霜雨雪，坚韧求学。1953年，少年负笈于衡阳中学，每周末一百多里路途往返，渴了一口山沟水、饿了一粒花生米。1956年进入衡山高中，早出晚归，勤工俭学。1959年毕业，父亲因地主成分不能进入大学深造。组织念其学业优异，父亲以学生身份参加革命工作，就教于衡阳县演陂中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求才若渴，父亲像刚刚展翅的雄鹰，豪情万丈，积极投身教育事业，倾其所学，培养人才。1960年，父亲调入衡阳教师培训学校，当起了老师的老师。

　　1961年7月，父亲因政策被下放务农。“文革”结束，父亲响应号召，辛勤劳作，发家致富。1984年，父亲重返教育岗位，全身心投入，育人无数。1995年因工伤退休，父亲为乡邻排忧解难，造福乡梓。

　　父亲写得一笔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懂古礼今学、文理齐驱，博闻强记、诗词歌赋、唱念做打，都有涉及，我等不知其深。十里八乡红白喜事，相邀既往，祭文、司仪，严谨合制。

　　父亲自己贫穷，见不得比自己更穷的人，总要接济，尽己所有。有同事无返乡之资，他便倾囊相授，宁愿自己步行百余里回家；遇陌生困难之人，他明知难得归还，仍资助盘缠；逢伸手乞丐，或多或少，总要给与一些。我怪他不懂社会阴暗，明明是专业乞丐，为何还要出手“相助”，父亲微微一笑：男儿放下自尊，应有难处。父亲相信“种善因，结善果”，常说吃亏是福，好人有好报，自身不得，必惠子孙。父亲光明磊落，修身齐家无缺，人前人后一个样，不自欺不欺人。

　　童年时，正逢“文革”。我难见父亲一面，总是半夜醒来见着，天亮又不见，疑是梦境。我总追着母亲要父亲，母亲轻轻叮嘱：别出去说看到父亲回来了。一次祖母病重，当时父亲被关押在离家十几里的小禾山村，两名民兵看守日夜不离。每晚待看守熟睡后，父亲轻轻起身回家，只为在祖母床前尽孝，相叙片刻，趁看守醒来之前再返回原屋。如此半月，不曾间断。后待伯父伯母，亦尽心尽责。

　　我记得，父亲找来一块小黑板，用石灰或裁缝划粉做笔，教我们在学校理解不透的课程。最深刻的莫过于讲解阿基米德浮力定律和勾股定理，举例实验、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我终生不忘。

　　我上大学期间，父亲每月一封家书，从不提家里困难，总是嘱咐我安心学习，为人处世注意事项。我参加工作后过年过节回家，父亲早早地走到村口，翘首以盼。此情此景，犹在昨日。

　　小时候，我拿家里有限的几分钱买零食吃，或拆公家的轴承做滑板玩具车。父亲发现后，教育我说：“少时偷根针，长大成贼精。”在我求学不明、几欲退缩时，他说：“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天将降大幸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在我工作不顺时，他鼓励、告诫我：“天生我材必有用”，“甘罗十二虽封卿，姜尚八十方拜相”。

　　父亲对家庭，有情有义。父母相处相知60余年，虽有磕碰，但总是让着母亲，说母亲能嫁给地主家庭，受苦受难，不离不弃，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实属不易。父亲晚年，桌上好吃的先给母亲，外出游玩，寸步不离，生怕走散。

　　父亲对身边亲人，尽力帮扶。有谁遇到难处，他总要想方设法，助其渡过。侄儿外甥，不分亲疏，他都要照顾到。前几年有外甥英年早逝，父亲竟自责没照顾好，老泪纵横。

　　父亲最后一次来我家小住，感觉身体不适，时日不多。走之前的早上，他特意到我床前，千叮万嘱要带好、教育好他的满孙，我则在朦胧中诺诺应付。父亲与我最后一次对话，竟因我的不在意而匆匆结束。如今思来，我捶胸顿足，追悔莫迟，百身难赎。

　　父亲得病以来，283天，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苦痛自知，默默忍受。每逢周末回家探视，他必牵我手，或深情凝视，或泪流满面，久久不放。

　　纸短情长，重在继承。敬爱的父亲，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您的优良家风一代一代往下传，以告慰您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