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想起自己梦幻的童年,想起童年的村落及村庄里的缕缕炊烟。

　　贫穷的乡村，做饭的主要燃料只能是稻草、落叶与枯枝，而在草木归公的年代，就连稻草的获得也不容易。那时，每到放学，娘不是要我写作业而是叫我去割杂草、刨枯叶、折枯枝。当我捞满了一竹筐，累了、饿了，就横在田埂或躺在枯叶上，望着我家屋顶的炊烟，就如欣赏书刊上的摩登女郎：无风时，袅袅的炊烟，似感叹号直窜云霄，虽无“大漠孤烟直”的壮观，却有亭亭玉立的清秀；微风时，我们家的炊烟和邻家的炊烟在空中缠到一起,脸贴脸,背依背,像一对恋人或兄弟,在风中欢舞着踏着慢四朝远处挪去；飘起欢情薄的东风，全村的炊烟会像一头乱发绞在一起，如赶集的村妇；刮北风，炊烟则如咆哮的黄河之水奔腾不息；起南风，炊烟形似小溪汩汩流向天际。熄烟了，娘的饭菜煮好了。回家吃饭咯！

　　家里姐妹的分工很明晰，我负责柴草，妹妹生火，姐姐煮饭，日子倒是平淡和谐。家有了炊烟的映衬，一动一静，彰显的是农家的悠闲与繁忙，因为他们巧妙地组成了一幅农耕文明的乡风俚俗画。静的是泥巴老屋，动的是袅袅升腾的炊烟，犹如水墨宏村！

　　炊烟里，有饭菜的香味；炊烟里，有母亲的呼唤。炊烟是那么的宁静、纯洁、轻盈、缥缈。因为，它既有古朴敦厚温柔的一面，又有股超凡脱俗优雅的一面。缥缈的炊烟，把远山近树、旷野阡陌、长空雁鸣浸染出“暮蝉声里落斜阳，隐隐飞桥隔野烟”的悠远诗意。炊烟，是温馨的，缭绕着清苦岁月里的乡韵，母亲的辛劳在里面，兄妹的亲情在里面，童年的记忆在里面。孩子们烧烤红薯的野烟，是诗意的，旷野长天，几处云烟缭绕，随风而飘，随风而逝，点缀了田野的空旷，涂抹出自然之美悠然之趣。

　　可娘常常对我唠叨说：“傻孩子，一辈子窝在这个村庄里有啥出息啊！有本事的人都到城里去工作，哪有像你这样没有上进心的人啊？”后来，我通过复读解开这根绳子，离开村庄，到城里谋生。我知道，母亲当初给我说那番话自有她的道理。也许，母亲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当时母亲之所以给我狭隘的幸福定义自有她的苦衷吧。我终于走了，头也不回，就背一个小包，别的什么也没带，期盼的都是诗与远方，且远方已经在等我了。我走得很干脆，像英雄出征。炊烟就这样输给了远方。我终于在离开故乡的地方呆了下来，一年，两年，再两年……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把村庄丢了，把炊烟丢了，也把我自己丢了。脚下奔忙的雁城，虽美而终非吾土。寄身闹市的我不禁满面含羞，把一颗争逐的心低到尘埃里。时光远去，炊烟渐去，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蝉，童年的土路，童年的蒲公英。俱往矣，唯一不变的是炊烟。就在村舍之上，就在山林之中，就在曾经涟漪层层不知起于何方又将奔向何处的云雾之巅。炊烟总会带给我至深至大的遥想，荡涤心中积聚的尘埃，忽略冷漠凄凉，纵情千里风霜，拥抱万里炊烟，精神得以皈依，得以回乡。知否？我故乡的炊烟，我是你房顶上的一缕青丝。我终于呆不住了，终于想起了你，发觉你离我好遥远，身在故乡时，远方离我都没有这么遥远。我想靠近你，却早也无法靠近，梦中都很难抵达。现在故乡的炊烟就似一个油腻的秃顶男人，再无缕缕飘逸的长发。

　　偶尔看到那发了叉、发了叉、又发了叉的叉的叉叉的炊烟，总让我有种说不出的触发灵魂的感觉……远风凝望，是颓废还是希望的喘息？我分不清……

　　有时候，在城市中受了伤，我真想回到村庄，对着那见证我年少岁月的炊烟大哭一场。村里可以没有豪宅豪车、美味佳肴，但村庄里不能没有炊烟，没有秀发的女子就如颓掉叶子的枯枝，没有炊烟的村庄即如没有树皮的枯杆。炊烟是房屋升起来的云朵，是柴草灶火化成的幽魂，是村庄的声息和呼吸。人的精神家园里也不能没有炊烟。炊烟是村庄里所有人灵魂的导师，她让我们在人生的坐标里找准自己的标尺，时刻保持对生活的信心。

　　远离了村庄的炊烟，我的生命似乎成了一条断流的河，一块荒芜的耕地。只有炊烟，以及村庄里那些与炊烟呆在一起的风物，才能让我的生命保持长久的美感、幸福和丰盈。炊烟对我的意义就是灵魂的意义。一个人的灵魂断炊比婴儿断奶更可怕。我的灵魂里每天舞动着的，依然是那一束束炊烟。

　　故乡的山脊，多了一座母亲的坟茔，我再也见不到母亲煮饭时的炊烟，只有清明时节儿女哀思绵绵的如烟倾流。但我能在悠悠飘远的一缕缕青烟中清晰地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心里空虚的时候，我会来到村庄的屋前，诉说我看不到炊烟的落寞。仿佛，我听到了母亲的叨唠：孩子，跟着炊烟回家吧！

　　炊烟——我头上的华发，心中扯不断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