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四季里全开的花朵，她们有着绽放美丽后最尽情落红的那一刻，就已经足够了。去怀念他们，就是感恩他们已经履行了对于自己来到了这世界的使命。且看——

　　那是春天，也许是夏天，我与一棵树有了这样拉家常般的对话。

　　在我老家汪家冲，家门口必经的路上，有一棵至少在两百年以上的大樟树，它的腰围就是三个大人都无法合抱。樟树旁生长着一棵“小”树，在我记得事起时，她也开始长成差不多有脸盆大小。我少年时经常与她较劲，还在她身上爬出了我童年的高度。我与那时应该叫小树的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我上学时经过时，用眼神和她说话，告诉她，我只离开她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会回来的。那时，经常有风过来，我看到了她的点头及在风中的笑声。在我放学回家时，太阳已经斜靠在西山了，而树依然是那样的笔挺，她和大樟树共同用大片的树荫，打扫我头发上的杂乱与脸上的汗水。这时，我往往也看到了我的母亲，她也像棵树样站在我的门口。有那么一下子，我把她们看成一样有着挺拔的模样。

　　又是一天一天里，许多年的时光在我的身边流走，就像湘江河里潜伏的鱼，它们是去了洞庭湖还是大海？让我不得而知。而那棵小树也慢慢老了，她的腰已经比我的腰小不了多少。她身上不再光滑，我想是不是时光河流里面的鱼鳞，奔跑到了她的树身？而母亲呢，也成为了一位老人，她的身子早已不复当年壮，她早已不能像以前一样，可以为了我们的柴米油盐奔跑、打拼了。其实，我们做儿女的早已不需要她如此这样，只是想让她每天静静地与儿孙一起漫步在河边，从日出到黄昏，不让一丝悠长而又惆怅的落寞来打扰她；只想让她在夕阳里，不去感叹自己剩余不多的时光；只想让她坐在藤椅上，尽管是一言不发模样却没有一丝的失落与哀怨。

　　这一天，我在与一棵树的对话中，发现那棵树更老了。我想，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这棵树哭干身体里面的水分？就好像我，一回到老家就感觉腿是那么的重，就好像故乡的根一下子缠到了我。这种感觉让我每一次离开家，又想马上回到家乡。我就知道了，与一棵树的对话，就好像是在与远在天堂的母亲对话。人与一棵树的感情，都是离不开泥土的。

　　人与树的关系是什么，我在想他们的共同处在哪里？一棵大树也就是一棵种子发芽后，再慢慢经历风雨长大长高的。我们都可以肯定，一棵大树有他们默默注视的父母，他们就叫老树；有他们一样默默关爱的儿孙，他们就叫小苗，他们一代一代生长出一个和谐的家的森林。而母亲老了，我在这一天里，我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由之前在母亲眼中的一棵小树变成了一棵大树，而女儿已经由小苗变成了小树。而不到一岁的外孙，他应该就是我们康家这座森林里最可爱的颜色，他的一切都是天使的模样。作为小苗的他哭或者笑，都可将我们家的森林在深夜里变得灯火辉煌。

　　每一个人成为一棵属于家庭的树，无论怎么看都不存在任何质疑的。

　　这一天，我在与那一棵可能比我大50岁的树的对话中，我发现她的身影倒映在有微风吹过、夕阳走过的水面，她的笑竟然是红光满面。就好像我的母亲，她永远在我们家庭这座森林的中央，不曾离去。树的声音从夕阳中站了起来，与我对视着。她好像在说：你父母的过去，留给时光的痕迹就像我身上的落叶。你应该知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句诗的。

　　是呀，我知道循环交替着的生命，无论是人还是作为一棵树，没有真正的永远。只有让一代一代的人或树去记忆与怀念，去记忆那些过往中让心颤动的细节。如同四季里全开的花朵，她们有着绽放美丽后最尽情落红的那一刻，就已经足够了。去怀念他们，就是感恩他们已经履行了对于自己来到了这世界的使命，不管如何，他们自己生存的价值已经全部赋予了我们这些后人。

　　她又好像在说：你母亲的离去，望你不要再如此痛苦了，因为痛会让你的心更加苦！

　　是呀，我在与树的对话明白了，母亲自己情愿变为泥土，是为了去滋养着新的生命。那一刻，我看到了手里抱着外孙，他的笑他的春天他的稚嫩，与59年前我在母亲的怀抱里长着何等相似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