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面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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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3月12日 星期二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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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 床
  陆亚利

  每个人青春年少时,都有温馨难忘的赖床经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大人们遵循朱柏庐的《朱子家训》,每天敦促孩子们早睡早起。开宗明义的训导,似乎只是专门用来管束大人的,与我们小孩子毫不相干。

  春日,夜渐短,晨光熹微,屋外鸟儿啾鸣。人勤春早,爹娘一早整菜地、点豆子去了。细雨霏霏,檐水滴答,屋里反倒显得异常清静。正是“春眠不觉晓”,只要不上学,我便十有八九蜷缩在被窝里。蓝地白花土布棉被,笼盖一床温暖,捂得身子如融化的饴糖,随性地瘫软在草席上。偶尔被鸡鸣狗吠吵醒,迷迷瞪瞪起身,朝墙角的淤桶仓促地小便。不堪沐浴湿冷,又倏地爬进被窝,沉入温煦的梦乡。

  哪怕风和日丽,阳光将屋里照得通亮,我宁愿睁开眼,摊平酥软的手脚任性拖宕,也不想起身去看蜂蝶翻飞、小鱼漫游。春荒月份,虽油水不足,整个早上贪恋在铺盖里,肚腹似乎也忘却饥饿,跟瞌睡虫一道空耗着时光。迟迟起来,雨已停歇,薄云遮覆文弱的阳光。吃过早饭,周身有了些暖意,邀约几个伙计,满山满町去玩耍。扯胡葱,摘野花,捉蜜蜂,捞蝌蚪,补偿晨间耗费的春光,直到尽了兴头,才回屋吃晌午饭。

  夏日夜短,上半夜暑气逼人,躺在床上摇蒲扇,犹如杯水车薪。脊背蒙出汗水,辗转反侧时,似从草席上嘶啦揭下粘紧的布帮。罗纱蚊帐里,残余的蚊子循着汗味叮咬,间或招来小手掌的拍击,留下舍命的血迹。近后半夜,暑气稍稍平和,我与饱食的几只蚊子休战,一同安歇下来。

  沉醉于温凉静谧,不闻鸡叫几遍、犬吠几声。天未亮,娘早起挑水,朦朦胧胧中,听到木桶的磕碰和入缸的水响。爹也起床了,屋后的茅房里,传出旱烟呛出的剧烈咳嗽声。又隐约听见娘扯开鸡埘门,鸡伸展翅膀,“咯咯”涌至阶基。几把谷子撒落下去,鸡的喧闹止息,响起密雨般的啄食声。母亲例行呼喊:“天大亮哒,早些起头哦,我们出工去哒!”门吱呀合上,很快便听不到爹娘熟悉的脚步声。

  一觉睡到太阳爬上三竿,太阳从木窗滤进屋里,隔着蚊帐晒到了身上。娘散早工回来,推响木门,发觉我仍鼾声如雷,见怪不怪地惊呼:“哎呀嘞,咯徕几打到窖(觉)眼里去哒,日头都晒到屁股哒嘞!”我醒过来,挠着脸上席草压出的印纹,百个不情愿起来。侧转身,听见娘搬弄起锅碗,不知不觉又沉睡过去。

  恍惚间才隔了片刻,娘已做好早饭,走到床边,又推又摇又胳肢,笑着吟唱: “懒汉懒汉,睏到日头黄,听到别个拿碗响,爬都爬不赢!”无数次听过这首童谣,每次都像把闹钟当做摆设,迷迷糊糊听,旋即又沉入酣梦的深渊。娘又催醒几次,我实在烦躁不过,迷蒙地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起身。

  冬日夜长,爹娘仍是早睡早起。屋外黑咕隆咚,煮潲的大灶噼啪燃起硬棍柴。灶屋里,传出锅碗、缸盖、木桶的磕碰声,碗柜门也频频吱嘎吱嘎。尽管要九点才上课,娘也会毫不客气,一边拖拽,一边掀被子,催命似的叫喊:“起头起头,读书要迟到哒!”冷飕飕的风无孔不入,激惹开沉重的眼皮,我嘴里哈出缕缕白气,手脚不由自主地伸进热烘烘的被窝。每天有了娘的催促,我上学好像没有迟过到。

  星期天早上,便是放肆赖床的时光。蒙头猫在被窝里,兀自享用着一团温煦。屋后栏里的猪儿厉声吼叫,我睁开眼,心里暗暗骂着“灾猪子”,又侧转身,把被子抄得更紧,一头沉睡下去。晨间的回头觉,梦又多又相似。迷蒙中,戴着钢盔跟鬼子打仗,扳机总是扣得过快,浪费一梭子子弹。又梦见在四下无人的泥地里,翻捡到一窝五分钱的“银毫子”,高兴得心儿狂跳。醒来时,早饭熟了,娘尖喊“起头呗,起头呗”。次次放弃决心,无聊地赖着不起来,贪恋片刻的香甜。娘半嗔半骂,吟唱起那首童谣的冬季版: “懒汉懒汉,起头好晏,听到别个拿碗响,爬都爬不赢!”

  捱了半个时辰,拥着被子坐起,哼哼唧唧,仍有些不耐烦。娘从被篮上拿来粗布夹衣,从地炉边提来棉鞋,帮我暖烘烘地穿戴好,照例招呼:“衣莫揩壁头灰,鞋莫挏泥水里,咯个天水和冰构子样,衣服难洗耶!”娘揭开瓮坛,舀半脸盆热水。我别着嘴洗完脸,把一家人共用的脸帕,胡乱搭上洗脸架。脸帕冒着袅袅热气,似在迎合我散发怨气。吃罢热乎乎的早饭,吸进凛冽的冷风,神情才清醒过来。

  自打记事起,我就一人睡那张木架床。据说原本为地主配给长工的,土改时作为浮财分给我家。两头没有床档,两块竹条拼板作铺板,睡上去有些吱嘎响。爹娘其实是我伯父伯母,因为忌讳隔墙过继的尴尬,我从未跟长我近四岁的哥哥同睡过一铺床。读初一的那年寒假,或许是生父母家里来客,我终于与哥哥睡在一张床上,酣畅淋漓地赖床半个上午。

  那晚八九点钟,我们就脱了棉衣,分头钻进被窝,一人睡一头。天很冷,抄紧被子,身背贴住草席,牙齿瑟瑟打磕。拉灭电灯,挨紧哥哥,两人的体温很快汇聚,没有了往日的隔膜。我们不停地谈学习,问见闻,说老师,议同学。聊不完的话题仿佛消弥满屋的阴冷,我感觉被窝比平常暖和许多。哥哥已读高中,我不断盘问科学原理、历史地理,觉得哥哥仿佛就是个学问家。漆黑中,越聊越兴奋,我欣然地憧憬着哥哥描述的高中住校生活,抽出捂在被子里的手搁在外头,手心竟然有些发热。鸡叫头遍,话语渐渐迷糊,我们不知不觉睡熟。

  爹娘并未一早打搅,醒来时,窗户纸大白,窗外北风似吹着尖利的口哨。我披衣小解,瞄一眼窗台的闹钟,时针已指向九点半。回转身,钻进另一头的被子,挤挪哥哥的身子,两人并肩睡一个枕头。扯上被头,捂住脑袋,蒙在被子里窃窃私语。时而齐齐伸出头,时而相互胳肢,拱得被子耷拉下床沿。娘收早工回来,厨房忙一阵,床边催促一阵:“两兄弟吃哒人参样,耍起神欢神乐。莫睏懒觉哒,起头吃早饭!”被窝似乎有吸附的魔力,听任阵阵呼喊,我们互相怂恿起床,谁也不愿带头。赖到约莫十一点钟,肚腹有些叽里呱啦,方才齐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骨碌顶开被子,哆哆嗦嗦穿好衣服。

  爹娘早就走了,不再催逼我起床。二十多年过去,我的儿子一直传袭着赖床的“恶习”,自嘲为“起床困难户”。我偶或唱着那首童谣,一拖二拽三掀被子,催促孩子早些起床,却没有了父辈那股子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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