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乡下老家水塘密布,河网交错,男人都能下塘下河游泳。乡语称游泳为“打泡翘”,大概是手爬、脚蹬、臀翘,能够泡在水面的意思。有人毛里毛糙敷衍了事,乡民评价“打一顿泡翘下场”,怪其浮在上面,办事不落蔸,诠释了打泡翘的引申语义。
过了端午节,天热,男人就会下水。几个大男孩脱下短裤,下到门前塘石板码头。水还有些凉,浇点冷水在胸脯拍几下,适应一下水温,“扑通”一声扎进水里,双腿扑腾几朵浪花,就不见踪影。一二十米开外,拱出水面,发丝贴服着头,将每个人的刘海梳理得整齐划一。踩水立定,抹一下脸上的水,回望码头,估测“吃觅子”(扎猛子)的距离,侧头摆臂,游回码头的浅水边。时而手爬脚拍,“嘀噗嘀噗”打着标准的泡翘,溅起一片细碎的白浪。时而捏着鼻子,一同蒙进水里,比试憋气时间长短。时而互相用手掌推挤水柱打水仗,顶不住攻击的,索性沉入水中躲避。时而站成一排,一齐出发,看谁最先游到对岸。累了,踩水回到码头浅水区。仰躺水面,手脚间或划动,保持浮力,望着蓝天下的白云缓缓漂移,煞是惬意。
男孩子不到十岁就会打泡翘,看似无师自通,实则一拨人跟着上一拨人学,代代相传,不知道谁是师傅。盛夏傍晚,知了伴着晚霞放声鸣叫,大男人大男孩齐齐下塘洗澡。不会游的男孩,手扶石码头,脚掌使劲拍打,屁股上下起伏,搅起一丛白白的水花。半会游的男孩,在齐腰的浅水里,来来回回,狗刨似地打泡翘。偶尔游到水深处,脚踩不到底,身子突然下沉,“咔咔”呛两口水。奋力闷头回游,踩到塘底停下来,技术又一次长进,胆子也大了许多。胆小的男孩,狗刨时埋着头仰不起来,身子总是往下沉。大男人一把拎起,往浅水里一扔:“不恰几口水,泡得起来啊?”男孩逼得呛一口水,手忙脚乱地扑腾。扔过几回,身子渐渐有浮力,头仰出水面,水性自然一次次提升。
水性半通不通,打泡翘玩水便有了信心和动力。大热天,太阳还未落山,大人还在町里做事,几个男孩偷偷来到码头边,剥掉短衣短裤,冲进塘里。浮得起的,打着泡翘,空旷的门前塘响着“嘀噗嘀噗”的回音。试着往塘中间游,没了把握,掉转身慢慢游回码头。身体还像个秤砣的,依旧扶着码头,乖乖练习双腿打水的基本动作。技术好气力足的,麻着胆子游到四五十米远的对岸,喘着粗气呵呵地笑。
码头旁边一株老枣树,树干匍匐着伸向塘里。远端残余几串鲜艳欲滴的红枣,离水面不足两米高。游泳耗费力气,肚子感到有点饿。几个伙伴嘴馋,合计着搭人梯摘枣子。会憋水、力气大的蹲进水里,瘦高个子踩上肩膀,两人扶稳,站起身刚好够着。摘了十几粒,手臂碰到一只“八角羊”(刺蛾)。一阵钻心刺痛,身子摇晃几下,“扑通”摔到水里。嚼着沁甜的红枣,伙伴们哈哈地笑着打起水仗。或许欢声笑语惊扰,张奶奶佝偻身子,拄着拐杖来到岸边,大惊失色:“你咯些鬼崽几好大胆,大人冇在也敢下塘打泡翘。咯两天老鸦叫呃,箩烧鬼拖脚,浸死你咯些狗巴(叼)咯不晓得信。还不快上岸,等刻几告诉你们屋里娘爷!”小伙伴光着屁股爬上码头,胡乱套上衣裤,一溜烟逃回家。
还未放暑假,天已经很闷热。校长、班主任重三倒四训话,严禁上学放学路上下塘下河游泳。有时全校开大会,通报县里哪个学校淹死学生,吓得小伙伴们不敢到门前塘洗澡。提水坐脚盆里洗,觉得女孩子气,总感觉有些不自在。没过几天,不管有没有大人陪,大伙照旧下塘下河打泡翘。学会了打泡翘,自创蛙泳、蝶泳、仰泳动作,在门前塘各个角落巡游。几只鸭子悠然浮在塘角,一个“觅子”潜过去,突然拱出水面,吓得鸭子扑扇着翅膀逃上岸。拿起一件干衣服,一手举起,游过塘对岸,“噢噢”高呼,骄傲地展示自己的踩水、单手游技术。潜入门前河荷叶丛中,盘出一截嫩白的莲藕,嘎嘣一口甜脆。见小鬼们游到天黑不上岸,娭 们拖着长音呼唤孙子们的小名,娘老子们毫不客气,大声叫喊:“天墨黑哒,一身皮都泡烂,泡尸泡魂还不上来。徕几呃,回来恰点心哒!”
有次放学,经不住燥热,屋场里几个伙计悄悄撇进老山岭背后,下到一口小荒塘里打泡翘贪凉。水面不大,游了几个回合,塘水变浑,惊得鱼儿直跳。不到一个小时,寻找走失猪婆的秀嫂发现一班眼熟的男孩在塘里横滚直颠,见我们匆忙上岸穿衣,装着没看见。回到家,娘老子拿着羊角脑刺(枸骨),勒令跪上搓衣板:“今日放学咯暗冇回,你自己讲做吗咯去哒?”“冇做吗咯啊。”我想瞒住,其实秀嫂早已“告密”。“哼,还不承认!”娘拿羊角脑刺在我手上轻轻扑两下,掀开衬衣,用手指划我的脊背:“你看,背高头尽是泥瘤子印子,手板心打皱,咯不是塘里泡出来咯啊?胆子越来越大啊,不听娘爷老师招呼,鬼罗队下塘打泡翘,你想六十岁饭做一餐恰啊?下次再下塘,羊角脑刺沾盐辣椒水,抽疡你咯手脚!不听话,今日莫想恰晌饭。”我眼泪汪汪爬起来,膝盖生疼。那天娘狠了心,真的没让我吃晌饭,晚上吃点心,叫我多添了一碗剩饭。
班上有个“崽王”,父母看得贵气,经常亲自送崽上学。孩子学习成绩不好,父母也不拜托老师多指导,淡定地说:“老师呃,我崽八字里犯水煞,交得你们就是管哒莫打塘里头。读不读得出,是几咯命。”父母生怕学打泡翘出事,不准崽伢子下塘,“崽王”直到现在还是旱鸭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学会打泡翘,父母们其实省心,掉到水里,不再担心被“罗烧鬼”拖走。那时,妇女们勤快,工余到塘里摸螺蛳,赚个油盐钱。除了极少数会打泡翘的女汉子,妇女们只能在浅水边摸摸索索。会打泡翘的男孩有时跟着去,“吃觅子”到水深处摸螺蛳、蚌壳,木桶飞快沉重起来,讨得娘老子一片欢心:“好满崽,有本事,可以自己寻得恰到哒。”
那时乡里男孩大都会游泳,享受亲近自然的乐趣,收获一项生存能力。如今城里乡里孩子旱鸭子多,似乎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