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天。满山、满坡、满树的花开得姹紫嫣红。2001年的春天，母亲就像一朵凋谢的花儿离开枝头，归落尘土。弹指一挥间，母亲已离开我们十七年了。

　　早几天清理书柜，我无意间在一本泛黄的书中翻出了一张母亲30岁左右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风华正茂，面带微笑。我望着母亲那招牌式的微笑，泪流满面。

　　生活中，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母亲总会在我们面前说，这点事算什么，一切都会好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还处于计划经济时代，油、米、肉、面粉、布、煤，甚至绿豆、豆腐，都要凭票供应。那时，我们一家住在县城，乡下的亲戚来我们家作客的特别多。往往是这个亲戚刚走，另一个亲戚又来了。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来的亲戚更多。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想在我家吃几餐饱饭。虽然我们家的米缸也常常粒米不剩，但好在母亲人缘关系好，整栋楼房的邻居便你几两、我半斤，把家里节余的粮票塞给母亲。那时，无论是哪个亲戚来了，母亲脸上从没有不高兴的表情。她总是面带微笑，对亲戚和和气气，以礼相待。记得有位姨奶奶，三个媳妇待她不好，她就长住在我家里，最长时间住了两年。后来，姨奶奶的三个媳妇被我母亲的行为感动，将姨奶奶接回去轮流赡养。那时，我们家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肉，因为平时发的肉票要攒下来留给客人吃。有时家里实在没有肉票了，母亲就买螺蛳、鳅鱼、鲫鱼等稍微便宜的“荤菜”让客人打打牙祭，因为价格贵的菜买不起。母亲做菜绝对称得上专业水平，凡是吃过母亲做的菜的人都说好吃。我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做的黄辣椒炒螺蛳，味道跟别人炒的就是不一样。我也曾多次尝试各种炒法，就是炒不出母亲炒的那种味道。

　　母亲虽然只念到小学毕业，但她知书达理，坦荡豁然，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给别人添麻烦。1982年春天，父亲到一新单位任职。当时新单位的家属房正在兴建，我们一家仍住在父亲原单位的家属房里。一天，父亲原单位新来领导的爱人上门来，找母亲商量要我们家搬家。她说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两个小孩从农村转到县城念书，没地方住；什么自己与老公分居多年，好不容易团圆，却住在单身宿舍，不方便等等。我们几兄弟得知她的来意后，都用异样的眼睛瞪着她。但母亲当时只是静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等那人说完了，母亲才微笑地说：我们明天就搬，你看行不？那人心满意足地离去。父亲回来后，母亲就把搬家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听后，面有难色地问：单位新房子没出来，我们一家六口人往哪里搬呢？母亲淡定地说，我来想办法。

　　当天下午，母亲便找到了房子。当她带我们去看房子时，我们都惊呆了。原来母亲找的房子是郊区一家农民的土砖房。母亲见我们不高兴，就微笑地说，你看人家在这栋房子住了10多年了，没什么不好啊。再说这房子虽是泥砖房，但很结实。住在这里嘛，空气好，视野开阔，还可以种菜呢。

　　为了不让母亲难受，我们几兄弟只好同意住在这里。就这样，我们第二天便搬进了这栋土砖房。虽然我们一家只在这里住了不到半年，但说来也怪，母亲多年未治愈的脊椎病竟然莫名其妙好了。

　　1998年春天，年迈的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因为母亲在胃病发作时坚强忍着，好像没病似的，她也从不吭声，所以我们都不知道。结果，母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后来，我们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就送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我们六姐弟全都懵了。医生偷偷告诉我们：老人家时日不多了，要有心理准备。那一刻，我们面面相觑，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但是，为了让母亲乐观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我们什么也没跟母亲说，只是告诉她以后少吃辣的、麻的、酸的、冷的……母亲笑着说，我说没事的，非要浪费钱。

　　也许是母亲生性乐观，医生说母亲最多活三个月，但母亲竟然活了两年多。临终前，母亲用她干瘪的手抚摸我们的面颊，面带微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病在我身上，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怕你们难过啊。那一刻，我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嚎啕大哭。

　　母亲出殡那天，春雨绵绵的天气竟猛然放晴，气温就像夏天似的。那天自发为母亲送葬的人排起了长龙，个个眼含泪水，手执纸花，为母亲祈福。母亲葬的那个地方叫秋波塘。从山头往下看，那地方就像母亲面带微笑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