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种离别与相逢系列之
何 芬
韩文佶与方梦婕的接触始于一年前的偶遇。
那是八九月间,韩文佶在花园酒店开会。他走出会议室抽根烟,又绕个弯去内庭院走了走。韩文佶走在一个女人身后,正盯着她及膝小洋装下白皙的小腿,暗自忖度:“条儿不错,牌儿不知咋样?”哪知,那女人一个转脸,再一回头,韩文佶结结实实惊讶了一把:“方梦婕?”
方梦婕正四下寻找着14号楼,听到面前这个人叫她的名字,于是定睛一瞧,半会才说:“你,你是?韩运生?”“对!我是韩运生。”想到自己一开始的小念头,又被人叫出了自己的曾用名,韩文佶有种做坏事被老师抓住了的感觉。但是他来不及恼怒生气,因为此时,方梦婕正格格格地笑呢:“你,你怎么长胖了?”
二十多年后的初次重逢,各说各话。韩文佶放眼打量着方梦婕,感慨道:“你倒没有变什么啊……”方梦婕却问:“14号楼在哪,知道吗?”方梦婕不问过往,只问当下,让韩文佶自我介绍的话咽到了嘴边。
就这样,方梦婕去了14号楼,只剩韩文佶若有所失地在那立了几秒种。
一个月后,韩文佶想起找方梦婕同班同学打听方梦婕的电话。那同学脑子好一会儿才回路,然后翻箱倒柜找出毕业后十年的那次聚会的联系册,边翻边说:“她就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以后跟我们没有联系了。怎么?你有她的情况?”
“我怎么会有她的情况?”韩文佶拿到电话号码后,一边想着,一边点了根烟,吐了个烟圈,就跟当年他在诗里写的那样:“我将鼓起命运的风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样的诗写了后,也就落个被韩文佶锁进抽屉里的命运。
按照父辈先成家、后立业的观念,毕业后,韩文佶经人介绍,找了一个来自普通干部家庭的女子,早早结了婚。韩文佶农村兄弟姐妹多, 大事小事都要他这跳出农门的弟弟张罗,他和妻子的感情也就在这日积月累的家庭琐事中消磨了。他女儿读大学那年,竟然给他们两口子张罗着离婚。“离就离!”韩文佶也觉得他受够了妻子一家人的气,竟一口答应了。
离婚后,韩文佶犹如倦马归南山。那会,他已是单位副职,一派春风得意,主动示好的,上门介绍的,隔三岔五,可挑来挑去,可人的不少,可心的却未曾有。到了最后,韩文佶越发不着急了,走一步算一步。
就说这拿到方梦婕电话后的那个十月长假,韩文佶瞅着梦都西餐厅的包厢风景开阔、内饰典雅,就将与方梦婕的初次约会安排在了这。
女神驾到,看着靠窗的宽大的六人座卡坐式座位,问了句:“就我们俩?”就被窗外的山水城市远景吸引。巨大的窗玻璃就像一幅巨型画框,远处的城市地标错落有致在画框中,方梦婕的手指停在一片矮层建筑群。那是城市行政中心,夜幕降临,那一个个飘着红色国旗的院落仍可见车灯流动出入……
韩文佶只当方梦婕为风景入神,不由得意。再一看,方梦婕娇小的身躯只占了卡座小小一角,越发显得那张卡座像床一样宽大。韩文佶低下头点菜,忍住了密闭空间里与女神独处的欲血喷涌。
“我离婚了。你呢?”吃完饭后,方梦婕舒了口气,将擦手的毛巾往桌上一放,望着韩文佶。韩文佶惊讶地抬起头,渐渐从方梦婕的眼神里读出了执拗,“哧”地笑出声,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在毕业篝火晚会上朗读《海燕》的那个红色连衣裙的女生。
“你看看,你们这些城里女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从此以后,每次在梦都西餐厅这个包厢吃饭,韩文佶都要对着方梦婕戏谑道,既是对自己的婚姻有感而发,也是想听听方梦婕怎么回话的。听了这话,方梦婕一般都会微微笑着,端着一杯茶靠在沙发上,望着窗外。
方梦婕似乎属意的是窗外风景,而韩文佶却旁敲侧击地想知道方梦婕为何离婚,她和谁离婚。在这包厢里,每每进行的犹如一场场谈判,韩文佶先是打着关心近况的名义,再是抖落自己隐私,步步进逼,而方梦婕手无寸铁,却仍守城有方。
直到有一天,方梦婕格格笑着跑进这个包厢,把包一放,窗帘一拉,将坐在座位上的韩文佶拉起,跳起了慢三。
“那年的舞会,我没有参加。”韩文佶跟着方梦婕跳了几步,但马上揽住她的腰,停了下来。方梦婕拽住韩文佶的手臂,仰着头注视着他说:“谢谢你陪我!”但她从韩文佶眼神里察觉到了他的疑惑。韩文佶果真不解地问:“什么事情让你心情这么好?”
原来,是方梦婕的前夫从家里搬了出去。
韩文佶突生懊丧,原来,他们竟然离婚不离家!
那天,方梦婕第一次跟韩文佶聊起自己的过去:“长辈们安排的见面,一见钟情吧。他大我10岁。”
“后来呢?”韩文佶竖着耳朵听着。“后来什么呀?”方梦婕哈哈笑着,把窗帘重新拉开。可阳光一闪,刺得眼泪直流,她望着远处将城市环抱的连绵山脉,缓缓地才把眼泪逼回去:“他不想因小失大,想以后安全着陆。可是,我忍不了。”
安全着陆?韩文佶想起去年新老班子交接这事,突觉一股寒气从后脊梁骨直达脑门心。他突然警醒地立起身,注意到窗外的景观,那片城市政务中心的红顶矮层建筑群与四周的豪华商业大厦,自是气象不同。
转眼已是夏天。韩文佶不知与方梦婕度过了多少个周末,由两两相依到面面相觑,从无话不谈到相顾无言。明明是明明白白的感情,却成为彼此见不得光的秘密,到最后,只能任窗前的斜风细雨,将两个人囚在家里。
夏雨初歇,一支慵懒的《you belong to me》还在清甜的空气中摇曳。阳台上的风,吹起白色的落地窗窗帘,将一片午后阳光引进来。冷气刚好,韩文佶搂着方梦婕,躺在沙发上,已沉默了好半晌。
就像被牙牙学语的孩子放出手的一只玩具电动老鼠,方梦婕的笑声忽地蹿进韩文佶的耳中。韩文佶闭着眼睛信手一摸,方梦婕一只手放到了线毯之外。“哎呀,会受凉!”韩文佶赶紧把她的手塞进线毯,并紧了紧线毯,将两人裹得更紧了。可方梦婕的那只手又伸了出去。
这时,韩文佶像想起了什么,摇着方梦婕的手说:“你不要说你前夫坏话了,你要说他好,这样还能多要点抚养费。而且,说他不好,就是在说你自己不好。”
见方梦婕没有吱声,韩文佶又摇了摇她的手:“你听见没有?啊?”
韩文佶一番苦口婆心,方梦婕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忘形,身子一滑,将韩文佶也连人带盖毯地从沙发上带到地毯上。
待到两人衣冠楚楚坐到饭桌前,才发现饭菜已凉。于是,方梦婕转身去厨房热菜。方梦婕咬着手指在微波炉前等待的当儿,韩文佶得空在手机上处理一条条工作短信。由上传下达的秘书生涯到上汇报下指示的法人代表生涯,韩文佶用了25年。在仕途上,韩文佶起点不高,数次柳暗花明,无非靠的是事事小心。
“好了,可以吃了。”方梦婕用托盘把菜一个个端上桌,在韩文佶对面坐下,歪着头看着他甜笑。韩文佶心头一暖,打开桌上的电饭煲,盛出一碗饭来,放到方梦婕面前。
这顿饭,韩文佶一粒粒数着,足够他好好思考人生。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是他大学时期同学们心目中的女神,是读书时经常在校报上写文章、惹得他也写了几首不得发表的爱情诗的文艺女神,如今,却在一年时间得以亲近,让他恍若梦中。
他抬起头再一次凝视方梦婕那张精致的脸。她还是那么爱笑,毕业后二十多年的岁月,只是让她眼角和嘴角多了一两丝笑纹。
看得出,方梦婕这些年过着很节制的生活,妆容自然,身形优美,起居讲究。在她90平米的家里,没有客厅,显然,她不常待客。一张大的工作台占据了进门的大房间,摆着一台制图电脑,以及一台写文稿的电脑。工作台后的书架上,除了书就是各种古董摄影器材。
找不到那个男人的痕迹!韩文佶一边抿了口杯中红酒,一边环顾这个家,想到来了这么些次了,仍一无所获,叹了口气。方梦婕笑着给韩文佶添酒:“这个房子我一个人住得多。特别是孩子读大学以后。”
“嗯。”韩文佶点着头表示赞同,说:“其实,我也习惯了一个人住。”
一听这话,方梦婕就笑了。“就没有什么跟你的司机打成一片的女科长,深夜给你送个夜宵?或者……”方梦婕瞟了一眼韩文佶,装作牙倒酸了一样地托着腮帮,“扯着你这张大旗,当被子盖的?”
“我跟他不一样!”韩文佶一把抓住方梦婕的手,方梦婕“啊”的一声叫疼。看样子,他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韩文佶恼怒地松开手, 停了半晌,给自己夹了块排骨:“我哪是什么大旗?不过就是个做事的。”
“我没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啊。”方梦婕换了世故的表情,给自己斟酒。
韩文佶低头不语,看着那红色液体穿过杯中冰块,越来越晶莹透明……
在房里晃荡了好一会儿,韩文佶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韩文佶的女儿要订婚了,女儿想撮合他们两口子复婚。
听了这些,方梦婕愣了片刻,抬起头,微微笑着,说:“也好。”
“你我都抗不过这世间的规律。”韩文佶握着方梦婕的手安慰她,“你就是太傻了……”
“也对。”方梦婕这才靠在韩文佶胸前,摇头大笑,又掬泪大哭。
这最后的一个晚上,韩文佶陪着方梦婕,聊了许多。
“或许喜欢上别人。”
“或许老死相仇。”
“或许,有一个要先走……”
“……剩一个收拾这残局”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假想他们真的在一起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在一起。
一年后,韩文佶女儿的婚礼在花园酒店举行。婚礼上,韩文佶喜笑颜开,与妻子双双在台上喝了女儿、女婿孝敬的改口茶。
“……夫贵妻荣,鸾凤合鸣,长长久久……”司仪念完冗长的贺词后,宣布礼毕,婚宴开始。帮着女儿女婿招呼客人的韩文佶夫妇俩,穿梭在酒席中,就像是这场婚礼也是为自己而举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