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镇
雾锁峰峦
■文/图 谭民政
徐霞客看过出水崖后,向南一路疾行,几乎与客船同时到达双牌。他可不愿意由于迟到而看船家的脸色,除了因为美景!
从双牌上行,即进入潇水的泷水段。潇水之泷,古称七十里,滩多流急,险象环生,如长江之三峡,令船夫望而生畏。
2015年10月25日,我从位于零陵富家桥的澹岩出发,前往双牌县,来到双牌电站。蓝天白云下的大坝横截于两山之间,使亿万年来桀骜不驯的泷水变为碧波荡漾的平湖。因为第二天还要赶回单位上班,只能把体验这段潇水的期待留给下次行程。
11月22日,我再次来到双牌。次日清早,赶上从双牌电站大坝码头8点发出的首趟班船,行游昔日的泷水。
我回想着徐霞客经过泷水的情景,感到了时空的深邃。相隔的不仅是378年的时光,还有60米的水面落差。
此时正是湘南罕见的冬汛之后,江水褪去了混浊,但仍然保留着淡黄。大坝下方飞泻的洪流,激起漫天水雾。
连日阴雨,并没有按天气预报转为多云,这让我有些失望。暗淡的天气埋没了两岸的风景。寒风呼呼的船头,不时洒下微雨。前方的峰峦,缭绕着云雾,一路在船前打开,然后退至身后,像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船舱里坐得满满的,都是两岸走亲戚、办事或回家的本地人。在与他们的闲聊中,我获悉双牌水库修建前后的一些情况。
泷水西岸的古道,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改建为公路,是零(陵)道(县)公路的一部分,即今207国道的一段。1958年,动工修建双牌水库,公路沉入水下,207线改道。
双牌水库大坝正常蓄水位170米,比建坝前抬高60米。泷水两岸伴水而居的4万多人,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他们以局部的牺牲,换来了双牌水库(水电站)在发电、灌溉、航运与防洪的巨大经济和社会效益。
徐霞客几次提到的麻滩,是零陵与道县的分界,古时建有泷水险道中唯一的驿站,名麻滩驿。被道州刺史元结敬重的隐士唐节的居住地,也在这一带。现在这一切都深埋水底。曾经的麻滩乡,1956年并入塘底乡,乡政府在麻江口内五里处。
春天里来的徐霞客,看到了“山鹃盛开”“映碧流丹”的美景。现在水库两岸山坡上,有大片的人造杉木林,小片的竹山。船上的人告诉我,原生灌木丛中,仍然零星散布着杜鹃,春天开花,有红有白。
船至访尧村,上下游相隔数里的两座吊桥连通两岸,能过行人和摩托车,为古朴的山乡带来现代气息。
双牌水库极大地改善了通航条件,急流险滩已成历史。相关部门对航船安全管理很严,乘客不能站在船头,船员出舱必穿救生衣,客船多年来没发生安全事故。但是,不知为什么,行走在平湖上,对往日船工搏击风浪,纤夫奋力拉牵,路人晓行夜宿的情景,尤其那古道,那旧驿,还是有几分怀恋。
在平湖上怀念险滩
“双牌”与“泷泊”
双牌,原来叫泷泊。这两个字形完全不同的词,在古代却有着相同的读音。“泷”的古音读“shuāng”。泷泊,在方志中有时叫“泷白”。
何为“泷”,何为“泷泊”呢?明隆庆《永州府志》载:“水流石中而湍激曰泷。”潇水自今道县青口始,进入山高谷深、跌宕起伏的险态,叫做入泷。到了双牌西滩,地始平,水始缓,叫做出泷。出泷后停船的地方,就叫泷泊。
因字音古奥,又有几种读法,故改“泷泊”为通俗的“双牌”。什么时候改的呢,大约在明清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官方和书面作“泷泊”,民间和口语作“双牌”或“双排”,然后逐步过渡到官方和民间均以“双牌”为主。因为从明初洪武年间到清朝道光年间的《永州府志》都记为“泷泊铺”,道光《永州府志》中还特意在“泷泊铺”下注明“读音双排”,在营水(今潇水)图“泷泊”旁指出“俗名双排”。而在徐霞客游记里,称“双牌”而不叫“泷泊”。
明末的双牌,是个小地方,“聚落亦不甚大”(徐霞客语)。不过,由于位居泷水之口,地势颇为险要,唐朝时就在这里设立了雷石镇,是《大明一统志》记载的永州七个关镇之一。
1963年,经湖南省委批准,析零陵、道县、宁远三县所辖的偏远山区和国有林场,建立潇水林区管理局。1969年,国务院同意撤销潇水林管局,以其原有行政区域设立双牌县。
40多岁的双牌县,常住人口只有20来万,知名度却不小。境内的双牌水库截潇水而建,总库容6.9亿立方米,是湘江水系调节洪峰的骨干水库。主干渠流经双牌、零陵、冷水滩、祁阳4个县(区),灌溉农田32万多亩。旅游是双牌的一大优势,尤其阳明山的红杜鹃,早已名扬四方。
徐霞客亲历的“零陵泷”
舜帝之弟的封地
徐霞客亲历了泷水的险要。从双牌到道州(今湖南道县),不管水路和陆路,泷中都是必经之途。泷中七十里,山叠山,峡连峡,遮天蔽日,河流倾泻而下。这条路只有方向上的顺逆之分,没有距离上的水陆之别。从上游出了泷再往道州,水陆“分道扬镳”,又是陆路近而水路远了。
泷水之险恶,在唐代元结的诗中有形象的体现:“上泷船似欲升天,下泷船似入深渊。”他因两次出任道州刺史,往返于此,算是尝够了惊心动魄的滋味。宋朝嘉定年间,太守林致祥组织人工沿岸凿山开道,坐船的人遇到险情,就改水路为走旱路,方便了不少。
以中间的麻滩驿为界,北为零陵,南属道州。故泷水又称“零陵泷”。泷中有唐朝隐士唐节的旧宅。唐节辞去泷水县令之职,安家于崖下,自号丹崖翁。道州刺史元结经过这里,看重他的节操,陪他聊天,为他起房子、刻碑铭。徐霞客认为此处泷水即唐朝时的泷水县。其实,今永州市境内,历史上从未设置过泷水县,唐代的泷水县在今广东省罗定市一带。
徐霞客并没有遇到峡谷中行船的艰难。那两天,北风甚劲,上行之船乘风发力,虽然“浪卷如雷”,但劈波斩浪,“卷翠激玉”,不觉其难。他甚至想起了早年写的诗句“舡梭织峰翠,山轴卷溪绡”,觉得用在此处最合适。更为难得的是,两岸近水之处,不时有盛开的红杜鹃,零零星星的,靠近水边,虽无漫山遍野的壮观,但红花映入水中,随水而动,意趣非常。
班船的终点站是江村镇。这里水面开阔,山势纡回,是偏僻库区里的“大地方”。镇区有三条街道,建有农贸市场,为双牌南部农副产品集散中心,县内第二大集镇。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古时代,舜帝的弟弟象就被封在这里,那时地名叫有鼻,或作有庳,亦称庳亭、庳墟。象是舜的异母弟,从小娇生惯养,与父母一道对舜百般刁难,甚至设计陷害,欲置舜于死地。但是舜不计较这些,始终以孝心和仁爱回应他们。象来到封地后,痛改前非,把有庳治理得很好,特别是在发展与三苗部落的关系方面成效显著。为了纪念象,后人在有庳建立象祠,四时祭祀。因为有庳也称有鼻,因而象祠亦称鼻亭,象亦称鼻亭神。唐代元和年间,薛伯高任道州刺史,认为象是一个不仁不义之人,对他的祭祀有害于教化,于是下令捣毁象祠,将象的神像沉于潇水之中。柳宗元贬永州时,写《道州毁鼻亭神记》,赞赏薛伯高的举动。但是,薛伯高离开之后,当地人仍然在原址恢复了象祠。直到二十世纪六年代修建双牌水库,象祠被淹,终于彻底毁掉。
徐霞客没有记录江村这处地名,也许他没有留意手中《大明一统志》上的“有鼻墟”和“鼻亭祠故址”;也许轻舟驶过,船夫没有介绍。
84岁的陈茂燕老人向我细述江村旧事。他说,原来村落间和两头通往道县、零陵都是石板路,村子里有400多亩良田,现在都被水淹了。从老村迁出的贵重纪念物,是陈氏公屋前的一对石狮子。狮子石质上乘,历经数百年不风化。“笑脸狮子”的工艺,一般的工匠做不出来。曾经有盗贼想弄走,没有成功。有人出价16万,族人都不同意,现在用粗大的螺纹钢固定着。
下午两点,从江村返双牌。这时天现异象,原来黑云漫天,突然天心云开,露出一片湛蓝。阳光洒漏,山水之间顿添明媚。在我拍下许多美图后,三点多钟又阴云四合。
走青口
笑脸狮子
江村上游三十里为青口,是泷水上游的入口,也是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徐霞客在将军滩泊船一晚后,次日天刚亮发船,五里到青口,再行三十五里抵道州。
青口与江村之间,平日无船来往,只有“赶闹子”(永州方言,指赶集)时,才有客船上下。但是,青口地理位置重要,不能不去。
2015年11月25日,我从道县来到青口。那天正值寒潮,北风呼啸,冷雨飘飘,气温由十多度骤降至四五度。估计接近河口时,我把车停在路边,打着伞逆风步行前往。
一条被运沙车压烂的水泥路,通向青口长堤,两里才到达河口。修建双牌水库后,河水不但淹没了青口老街,而且在涨水的时候,还会淹没长堤两侧,使退后安置的居民区成为一处孤岛。从长堤上放眼望去,两边都是水乡泽国。
在街头,恰遇81岁的青口村老主任郑启琛。他是双牌水库修建50多年来青口变迁的亲历者。他说青口老街位于二水交汇处,转了个“7”字弯。上世纪六十年代搬迁后,八十年代又搬了一次,原来的新街成了今天的老街。搬离老街的村民,许多把房子建到了长堤的另一端。
徐霞客记录了二水汇合的形势。他把东面山峡中出来的宁远河当作了潇水,而把南面来的潇水称作沲水。如今沲水只是潇水在江华县一段的名称。这并不是他的错,在古代地方志中,习惯于把发源于九嶷山三分石的宁远河称作潇水。他认为宁远河水大,潇水水小,这倒是真的错了,实际情况恰好相反。当地人称宁远水为九嶷河,或称小河,而称潇水为大河。
年过八旬的郑老,身体仍然健朗,还在负责秀峰桥建设协调工作,天寒地冻的日子也不歇息。秀峰桥建于宁远河上,因对岸有秀峰庙而得名。传说舜帝南巡时,至有鼻看望弟弟,然后乘“秀风”前往九嶷山。
青口到江村30里,江村至双牌70里。但《徐霞客游记》称双牌至青口70里,估计他是把江村至双牌的距离算成了青口至双牌的距离。
在卫星地图上,我看到了青口至江村之间,河流傍崖穿峡,流泻于一片葱笼之中。我似乎明白了,这里为什么叫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