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在村里一户本家的白事酒席上碰到小姑。她仍是老样子,圆脸圆腰,红头发色,性格外向。她嫁在本县另一个镇上,生了两个女儿后,近些年再没外出打工,帮亲戚开的眼镜店看店,一个月仅拿两千块钱,据说生活时显窘迫。因为她算呆在老家的,这种场合下被请回村吃席。
一开席,腾腾的热气和香味便冲淡了伤感氛围,大家从闲谈中转向品评厨师的手艺了。中间放一通鞭炮,照风俗要出头碗了,上来堆得小山似的一碗酥肉。想起我们小时候,那时穷得一年到头难吃上一片肉,不管红事白事,成了全村大人带小孩“捞油水”的良机,再说随了礼,不趁机打顿秋风,乡下人觉得更不划算。
好像突然间想起,小姑说:“吃不完,菜可打包么?”老家的习惯,以前吃剩的饭菜很少有人打包的。同席有人说:“嗨,谁是谁啊,都是本家!反正不打包也浪费,主人家办完酒又要外出,留下也吃不完。”马上有热心人张罗着拿来打包盒,小姑一边站起来接住,一边解释:“我小女儿还在学校,那个不长进的!带点菜给她当晚餐也好。吃完先,不急!”她把盒子轻放在旁边闲凳上,不影响大家吃饭。那酥肉确实不错,糯糯的甜香,红烧肉的瘦肉也干香。
吃完散场,父亲让我开车送小姑回去。小姑说送到能搭公交车的地方就行,我说送到家吧,反正自己也没啥事。车在路上,见我执意要送,她说那就送到学校,正好见一下女儿,学校离她家已不远,然后她自己走路回家。
车上,我问起她大女儿的近况。她大女儿很优秀,前两年刚从美国公费留学回来,在广州入职新东方。聊到这个话题,她有点神色飞扬,说女儿现在干得不错,评上了优秀教师,待遇也行。转瞬,她又神态低沉下来,叹不容易,说外面竞争大,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去到那大地方,压力也大,要租房要花销,将来还要结婚,剩不了几个钱。最后,她想通了似的,如释重负地说,唉,做父母的,对她从来不抱大富大贵的幻想,不管大的小的都一样,安安稳稳、健健康康、顺顺利利是最大的希望了。我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是过年时家里一大帮亲戚去她家拜年,狭小客厅里人喧马腾的,而她当时读高三的大女儿在里屋小桌子上安安静静写作业。大女儿长得像她,性格也像,挺懂礼貌。
大约三四十公里,我送到校门口,车却不能开进学校。小姑说,刚打小女儿电话没人接,大概仍在上课,自己在门口等等就好,让我先回。她下了车,拎着打包盒站进秋天的太阳底下。在后视镜里,我看到小姑仍在跟我告别,她左手拎着塑料袋,袋里装着那盒酥肉,徐徐地挥着右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学校门口,四周一片午后的空旷寂静,远处,一个年老的园丁拖着水管在给晒蔫了的花木浇水。我越离开,小姑的身影变得越小,但形象却在我心里越变高大,那是一位母亲在执着等候女儿的样子,也让我想起我的父母同样如此在学校门口等候过我的样子。
我常想,农村的孩子从父母身上能学到些什么?父母辈要么在土地上刨食,难得无忧无虑地歇息一段时间,要么打工赚点小钱养家糊口,捉襟见肘艰难度日,他们也不懂所谓的现代教育,对子女打骂是常有的事,他们也没啥知识文化,不会教子女做作业、上辅导班。但为何不少农村的孩子却能在城市里顽强生长,一辈子对父母怀着感恩报恩之心呢?也许,真正感动农村孩子的,不是父母辈受了多么沉重的生活苦难,而是他们即便在困境中,甚至绝境中,在尴尬或屈辱中,都会用尽一丝一毫的力量奉献给孩子最饱满的爱,比如那盒酥肉。有时,含有痛感和屈辱感的爱能在人内心激发出更大的正能量,这正是“悲剧”的力量。
小姑的小女儿今年上高三,爱打篮球,像个假小子,有点顽皮。我见过她多次,觉得她人很聪明,只是静性不够而已。我劝小姑不要着急,人的觉醒觉悟和潜力爆发有一个过程,火候到了,时间到了,自然就有了。我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吃到那份酥肉的时候,是否能吃出某种爱的味道?
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收到过父母给的那盒酥肉,而味道,只有自己去默默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