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兰
爷爷家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朱红色、长方形的小木箱,小木箱外面拴上了一把只有爷爷才能打得开的大铜锁。听说,小木箱是从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公那代传给爷爷的,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小时候的我总想一探究竟,小木箱里面到底锁着什么呢?
爷爷当年是株洲市一家大型企业的一名工人。自从他与奶奶成家后,父亲几兄弟相继出生,太公患有腿疾,太婆患有严重白内障,一大家子的生活和小孩上学成了最大的问题。爷爷挣的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于是,爷爷放弃了“吃国家粮”的饭碗,回衡阳老家务农,想多挣工分来照顾家庭。因为爷爷生性耿直,为人忠厚,又上过私塾,故被村民推荐为组上的保管员。
组上的保管员在当时可是个权力不小的“官”,村民们赖以生活的柴、米、油、盐等都由组里分配,爷爷便是把守最后一道关的人。那时我记得爷爷每天会背着那个小木箱去组里上班,回来后,他就把小木箱放在他处理公务用的写字台上。爷爷对这个小木箱可以说是当成了宝贝,下雨天,雨伞肯定是向小木箱倾斜的,宁肯自己淋湿。秋天,收桐子了,爷爷会给小木箱刷上桐油。小木箱上稍微有点灰尘,爷爷会用鸡毛掸子轻轻擦除。小时候,调皮好动的我在爷爷的写字台上爬来爬去,翻箱倒柜,对那个一直挂着一把大铜锁的小木箱尤其好奇,把小木箱翻来覆去地查看,遭到爷爷的大声呵斥:“下次再碰这个小木箱,磕你羊毛仔子(敲脑壳)!”奶奶马上过来打圆场:“这个小木箱里面保管着全组物资仓库的钥匙、分配的账单,不能动啊!”当时,年少的我不懂为何几把破钥匙和几张破纸让爷爷如此重视,但确实被爷爷的气势吓住了,觉得小木箱好神圣。
爷爷自从当了这个“官”,就一心想着对组里人如何一碗水端平,有时为了做到公平公正,自己还得受些委屈、多吃些亏,但爷爷并不在意。奶奶是一个老实本分、勤劳质朴的人,她以为爷爷辞掉公职回来挣工分可以照顾家庭了,没成想爷爷却根本顾不上自家,还把大量时间花在处理村里的事情上。为此,他俩没少争吵。有时,奶奶气得离家出走几天,爷爷会从旁询问奶奶的状况、是否安全回娘家了。但爷爷奶奶吵得再怎么凶,想明白了的奶奶还是照样会回到爷爷身边,爷爷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维护公家的财产利益,在只有他打得开的小木箱里,从来没装过“私情”两个字,因此常被组上的人称作“铁鸡公”。
听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吃,排行老大的姑姑于是瞄上了爷爷的小木箱,想偷爷爷小木箱的钥匙到仓库弄点吃的。饿疯了的小孩很机灵,一下就得逞了。哪料马上就被爷爷发觉了,爷爷不仅没有从公家仓库里匀点吃的出来,更是把姑姑痛打了一顿:“从小偷根针,大来是贼精!你们饿,别人就不饿了?”
因为爷爷在村里的威望很高,改革开放后,爷爷被大家推选为生产队长。那时驻村的干部到队里蹲点,都是住在爷爷家里,爷爷和他们相处非常融洽,却从来没提过任何非分要求,也从来没有趁机给自己捞过好处。
村里人对爷爷的印象是和善、正直、大度,但小时候的我不太敢靠近爷爷,觉得他好严肃也好严格。
我趴在桌子上做作业,被爷爷教导:背挺直了!我吃饭时左手搭在桌下,被爷爷纠正:左手要扶饭碗!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他都看在眼里并一一要纠正。我还在上小学时,他就经常拿他的一些“白皮书”要我看,说要多关心国家大事,多关注大政方针政策,要养成站在高处看问题的胸怀和格局。
爷爷喜欢读书看报,一直鼓励儿孙们多读书考大学。父亲是家中的老大,自觉当起放牛娃,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叔叔。叔叔们也争气,听父亲讲,当大叔拿到上海某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爷爷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到处向村里人宣告:“我儿考上大学了!我儿考上大学了!”
爷爷的言传身教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忠厚、勤劳、善良、从不打人主意的父亲深得亲朋邻里的信任和敬重,都尊称他为“老大”。大叔学成归来后,一步一个脚印,努力回报社会,经常被评为“纳税大户”,成立了慈善机构,办起了留守儿童服务中心。
参加工作后,我们自觉地将个人激情和抱负融入时代发展,勇担社会责任和使命。自从到南岳上班后,因为南岳过年如过关,任务繁重,我连续好些年没有回家过年。母亲很不理解:“又不是多大的官,拿着这么一点工资,连年都不能回来过?”面对抱怨的母亲,每次都是爷爷站出来替我说话:“不管是什么级别什么岗位,能为单位和地方做贡献,就是有用之人,我们要支持。”
2020年大年初三清早,我继续奔跑在抗疫宣传一线。上午9时,我在两分钟的时间内连续接到了父亲、母亲、弟弟的电话:“爷爷去世了,快回来!”听到这一噩耗,如晴天霹雳,我眼泪夺眶而出,心里一阵绞痛。而当天还有许多工作任务必须要完成,且初三是我区全员持续作战,正是需要鼓劲加油、鼓舞斗志的时候。我强忍内心悲痛,坚持加班到深夜才匆匆赶回老家奔丧。疫情期间,所有丧事简办,回到家时,爷爷已经入棺。我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我趴在爷爷的棺材前长跪不起。初四一大早,因有任务压头,我在灵前作别爷爷后,又匆匆赶去单位。
爷爷如前方的灯,指引我前行的路。参加工作以来,我所负责或分管的工作多次被评为先进单位,我个人多次被评为先进个人,多次代表单位和地区在省、市争得荣誉。
爷爷去世后,他住过的房间、他用过的东西,我们如他生前那样摆放着。尤其是他的那个宝贝小木箱,我们更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我们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爷爷对家人默默的、深沉的爱,更感觉到了爷爷锁在小木箱里的,不仅是锁着组里的仓库钥匙、物资分配账单,更是锁着爷爷内心坚持的——忠诚、公心、奉献。
今天我又回老家了,我在爷爷生前住过的房间静坐,从柜子里抱出爷爷的小木箱。小木箱上的背条已经断裂,但木质依然坚硬,没有蛀虫;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但木箱形状依然端正;把手已经生锈,但上面的铜锁依然锃光发亮。
我打开小木箱,一股樟脑丸气味迎面袭来,爷爷生前做的账单历历在目:某年某月某日,给某某村民分配某某物资……字迹工整,记录详细,清晰明了,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当年提着它到组里分东西的场景:挺直的脊背,慎重的神情,坦荡的笑容……
我合上小木箱,拴上铜锁。阳光照在爷爷的小木箱上,那么端正,那么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