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昌

　　在老家，河流似千手观音，伸出无数臂膀，将田野和村落揽在怀中。水湾荡漾处，村庄直接以“湾”字命名，倒也简单明了。

　　全家湾，我出生的地方，屋外十几米处，就是水湾。水湾两岸杂树生花，不远处，稻田铺展。春来时，油菜花开，遍地金黄。无风时，湾水澄明如镜，山的倒影、楼的倒影、人的倒影、花的倒影、天空的倒影，深藏其中。黄天湾，我外公的居住地，辰河逶迤而来，抱村流过，远山的树、近郊的花、河岸的草、田园的茶、屋舍的禽，随着河流远去，化入空濛。

　　每年春天，全家湾桃花开的时候，黄天湾的泡桐花也开了，淡紫色的花朵，高高如云，又随风飘在河堤上。从全家湾到黄天湾，走公路，五公里，公交车载人穿街走巷，刚好春风十里，岂不美哉！可母亲偏不，带着我，沿河走。她从伙房里取一块腊肉，放在竹篮里，然后挎篮出门。我说她小气，舍不得五毛钱的车费，她倒回答得干脆：“我是舍不得河岸旁的那些野菜。”

　　走在河岸上，绿色的水、蓝色的天、青翠的树，还有淡淡的暖气流，从眉梢脸颊上拂过，掬一捧水入手，掌心微凉，忽然感觉出这就是春天的气象。春水初生时节，一切刚刚显露生机，就连太阳也是金黄色的，阳光轻轻铺洒，柔和中透出恬淡与安详，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味道和泥土气息。

　　杂草现绿时，野菜从河岸荒地、田头地角冒了出来，叶带锯齿色如翡翠的荠菜、叶扁质厚浑身茸毛的鼠曲草、隔水就能闻出香气的水芹菜、湿地蔓生腥气汹涌的鱼腥草，还有伏地铺散的马齿苋和柔嫩多汁的泥蒿，母亲遇到什么采摘什么，一路走走停停，半晌午过去，竹篮里早已是一篮春光。母亲采野菜时，我就坐在河岸旁，听流水声，涓涓、淙淙，哗哗、啦啦，叮叮、咚咚，一切流水柔情，听上去那么唯美。

　　到了外公家，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母亲边和外公唠嗑，边将野菜分类择净。先来一个水芹或泥蒿炒腊肉，野水芹的鲜香或泥蒿的清香，搭配腊肉的醇香，一入嘴，香气便天马行空，我能多吃一碗饭。再来一个野蒜炒鸡蛋，碧绿夹杂金黄，有点金玉满堂的味道。荠菜豆腐汤要用猪油来开，碧绿的荠菜在汤中荡漾，白色的豆腐在锅里翻滚，倒出来，是清清白白的一碗汤，清香爽口。要是摘了鼠曲草，母亲保准还会做几个青团，算是饭后甜点。至于凉拌马齿苋或鱼腥草，我不敢染指，谁喜欢谁吃去。

　　外公虽不是个老学究，但为人严谨，喜怒不露于色，爱穿对襟褂子，对待晚辈，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严苛模样。可每次母亲带回这春天的野菜后，他都会高兴地喝点酒，酒后，他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兴高采烈地带着我去河边打鱼、去山上背诗、去路边赏花、去田里捉泥鳅、去菜地捕蝴蝶、去阁楼里捉迷藏……那一身秋风也换作满堂春色。

　　从此，我知道，春色不仅仅是季节带来的花红柳绿，春色也是人带给人的亲昵和温暖，花红柳绿、绿水青山、清风白云只是春的外在，赐人力量、给人温暖、予人希望才是春的元神。

　　1997年，外公去世后，葬在黄天湾的山坳里。去年，母亲过世，享年81岁，葬在全家湾对面的山坡上。

　　现在，他们时常出现在我梦里，他们坐在全家湾或黄天湾的那一湾春色里，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