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有时睡懒觉,她不急,急坏的倒是我们。本来怕她上学迟到,我们特意赶了个大早给她弄早餐,结果她起来后瞄一眼就兴味索然,各种嫌弃。我也常纳闷,这饺子、花卷、馒头变着花样弄的早餐你还嫌不好吃?居然咬一口就吐掉?可知你爹我在你这年纪,还天天吃剩饭呢?
那时我还在离家一里地的村小上学,每日清晨,母亲都要将上一天的剩饭在热锅中用猪油炒干作为我的早餐。在猪油的催化下,米饭的香韧被彻底释放了出来,进而变得异常可口。饱餐一顿之后,我就背着书包匆匆步行穿过连绵的稻田赶往学校。一路上空气里都弥漫着稻香与泥土、花草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而情不自禁地贪婪呼吸着。耳畔萦绕着不知名的虫鸣,忽近忽远、忽左忽右、忽紧忽慢地挑逗着你的神经,你静下来想认真倾听时,却似乎又只能听到自己脚步踩倒杂草时的轻响。成群的蜻蜓会一直在头顶飞行陪伴着,它们不停地炫耀着飞行特技,有的会在前进中突然倒飞,折转来掠过你的头顶,挑逗似的悬停在前方半空,似乎还在等你过去追它。有的则调皮地径直向前冲刺,倏忽间便已不见了踪影。太阳那刻也刚从东边的山梁上探出头来,照得稻穗与禾尖上的露珠一闪一闪的,但你若移步过去想看个明白时,亮光马上就无处寻觅了。而你再一抬头,却又看到前方稻田里随处皆是,还可看到左边稻田里自己那拖得老长、形似长腿巨人一般的影子。我常会在高高的田埂上与自己的影子赛跑,看着它在一丘丘高低不平的稻田上起伏跟随,油然就有种莫名的快感。我会一直跑到拐弯处,让身影退到身后时才放慢脚步——这之间的快乐是旁人谁也无从知晓的,尽管此时我的裤腿和鞋面都已被露珠弄湿,但自得其乐的我还是每天都会这样乐此不疲……
这一片稻田随时都能看到勤劳的乡邻耕作的身影,印象中那时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围绕着这些稻田奔忙。无休的劳作是乡邻的每日主题,周而复始。更好的收成是乡邻的热切期盼。
春天里的插秧时节,稻田里都蓄满了水,如同镜子一样映着天空,明晃晃的。柳芽绿、桃花红、李花白,他们都不是农人眼中的主角。主角正绿油油的笼罩在地膜拱成的秧圃中呢,它们被人们一把把地扯出来扎成捆,再挑到犁耙好的大田中均匀插下。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里,水田里其实还十分冰冷,父亲这时总会若无其事地告诉我,“别怕水冷,脚踩到泥里去就会感到温热了。”果然不一会,泥土的暖意就上来了,自己刚才对寒冷的惧意便不复再有,然后我便低下身去插秧。我插秧的速度总是最慢的,甚至还不如小妹,歪歪扭扭的就像是蹩脚的诗行,过往的乡邻谁都会笑上一阵。我正尴尬着呢,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跟我们提及布袋和尚的《插秧偈》,“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退后原来是向前。”但我不喜欢这首诗,我更欣赏族谱中收录的康熙年间增生崔作楫的《观插田》,“齐头斜照暮霞天,袖手闲游绿墅边。出水蛙声方载路,插秧童唱尚盈田。数行点缀疏还密,几处纵横断复连。篱舍主人萍乍合,何期斗酒醉芳阡。”原因没别的,因为发现了其中的一个小秘密,那就是自己当时仍然与几百年前的先民毫无二致,依然还得靠手工插秧。当然,更羡慕这位有着秀才(增生是秀才的一种)身份的先祖,不但可以“袖手闲游”,而且还可“斗酒醉芳阡”!
夏天才是最繁忙的,暑假会有“双抢”,收割早稻、插下晚稻,都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天气在那时也常常是晴雨不定的,晒谷子、收谷子,都会因为一场雨而把人们忙得团团转。所以我更喜欢暑假后期的日子,那时晚稻已经在田间拔节生长,我可以与村庄里的孩子一道去钓蛤蟆(青蛙)。钓具是再简陋不过了,就是在竹竿上绑上一根棉线,然后在棉线底端绑上一只蝗虫。我们的钓具在稻田里一起一伏着,有的孩子还会学着青蛙的鸣叫,一会之后就陆陆续续有青蛙从田里跳将出来,咬住了那只可怜的蝗虫。于是我们赶紧收竿,把青蛙抓到笼子里来。当然,最后我们都会放掉个头小的而只留下大的,算是一种残忍的慈悲。大我十岁的小舅也是抓蛤蟆的高手,由于外公去世早,他早早便已辍学在家,这个季节他都会常常外出抓蛤蟆拿到市场上卖以便贴补家用。有一次小舅进城去卖蛤蟆,我的外婆便问我想要什么礼物,好让小舅去买。我想了半天,说买本作文书吧,于是当天下午我就有了人生的第一本课外书——这本书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认真读完过,就像如今女儿根本不在意我们给她辛辛苦苦做的早餐一样,那时我也根本不明白这一本书的花费,对于一个缺少父亲的家庭该会有多么重要!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记忆里秋天的画卷,总是我与父亲在隆隆作响的打谷机边上挥汗如雨,而一大群的鹩哥正在我们收割后的稻田里欢快觅食。这个收获的季节比早稻收获时更让我高兴和喜悦,因为稻田里已经干硬,自己再不用像“双抢”时那样深陷泥中,也不用像“双抢”时那样分秒必争了——我和父亲可以不紧不慢地收割着,直到秋意已浓,直到四野萧瑟,再静静等候下一个丰收……
冬日的村庄里热气腾腾满是人间烟火,收获回来的稻谷早已颗粒入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任凭屋外风雨飘摇,人们怡然自乐。在主妇们的巧手加工下,稻谷悄然变成了各色美食,米粉、糍粑自不必说,炒米加红薯糖做成的粮馃子才是儿时的味道,糍粑切薄片的米片子经茶油炸过之后的香酥滋味更是令人难忘,哪怕是一碗猪油炒饭都足以让人久久回味——这都拜滋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水稻所赐,尽管可能每家都会有不同的味道,却都是我们骨子深处永远难忘的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