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座上宾为作家、电影人、报人等文化界人士，混杂了红葡萄酒、白兰地、白酒、露酒气味的烟雾缭绕的大会客厅，当然，还有几个热爱文艺的名媛的法国香水飘过。因为龙熙淳之前的几分酒话，在座的二十多个新朋故友现在都知道：龙熙淳曾经的女友、沐德商行董事长方一轩的二夫人李眉涓，又要回到他们的PARTY之中来了。所以，一路走进去，眉涓已经收到好些问候：“眉涓，欢迎你回来！”最后，是几位文化界的老友给了眉涓久别重逢的拥抱，然后七嘴八舌地给眉涓安排随后几天的活动。

　　宾客散尽时，李眉涓还在酒柜那用科科啃蜡兑着白兰地。可李眉涓刚端起那杯酒，就被龙熙淳一把抢了去。“你不是不喝酒吗？”龙熙淳把酒搁在一边。李眉涓抬起醉眼，盯了半晌，这才认出是谁，喃喃道:“你不是也不喝酒吗？”

　　第二天睡到中午，李眉涓仍觉得头昏。她盯着天花板发了阵呆，脑中闪过昨晚自己换睡衣那一幕，于是又心安理得地睡了几个小时。再睁开眼时，李眉涓听见楼下留声机放着白光的“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凝重的声音缓缓穿墙而来，想这楼下肯定又是宾朋满座。

　　李眉涓穿着一件别着珍珠胸针的蓝旗袍从楼梯走下去时，俨然这座房子的女主人。从楼下人群中投来的目光中，有单纯的赞许，有身份辨识上的迟疑，有的知情者则有道德上的不屑。李眉涓无暇顾及，只在人群中寻找龙熙淳。

　　哪知龙熙淳没找到，她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方一轩挽着最近小报上写的那个“沐德商行三夫人”莉丽朝自己走来。还未等方一轩开口说话，李眉涓一脸愠怒转身朝花园走去。还没出门，又遇上龙熙淳，李眉涓于是劈头就问:“方一轩怎么来了?”“谁?”龙熙淳好像没反应过来，惊讶地左看看,右看看。

　　此时，大家都被招呼着往客厅中央聚拢。客厅中央站着明光电影公司的张董事长。他要给大家隆重介绍女明星莉丽。在一阵雨点般的掌声之后，穿着西式衬衫摆裙的莉丽松开方一轩的手，像花蝴蝶一样，被交到张董事长手中。她几句自我介绍,用的是略带南京官话口音的国语，倒也吐词清楚。说话间，气韵幽兰,有种我见犹怜。

　　照相灯闪了几闪，莉丽的台风和站位也落落大方。只见灯光聚集处，方一轩也投去欣赏的目光。李眉涓头一低，走出人群，无声地上了楼。龙熙淳紧跟着上了楼,却被李眉涓“砰”的一声关在了门外。

　　换了睡衣，李眉涓没有洗脸就睡了。脸洗了也是白洗，枕头湿了一大片。李眉涓躺在床上，窗外的婆娑树影在她视线里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在迷迷糊糊之间，依稀听见有轻微的敲门声，可她实在是太累，头一歪，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起来，龙熙淳突然来道早安，李眉涓就央他带自己去他们读书时的那些地方故地重游。龙熙淳犹豫了片刻，竖着手指头跟李眉涓约法三章：不能让他老婆惠鹃知道。李眉涓一听，恼怒地打掉他的手指：“她旅行回来了，不就知道了？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随便她吃不吃醋。”“我说你坏吧，你你你……”龙熙淳急得团团转，最后跺得长衫衣角飞起来，无可奈何地把门一关:“快点！我在楼下等你。”

　　阳光下，龙熙淳和李眉涓的身影被拉长了，“淮南艺专大舞台”几个字亦更显斑驳。但舞台两旁的大树还在沙沙作响，似乎在争先恐后地叙述三年前的过往。

　　三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金融科大学生龙熙淳按照父亲的叮嘱，来淮南艺专探望世交伯父的女儿李眉涓，就是在这个舞台初次见面。按照别人的指引，龙熙淳去找正和同学们排练话剧《家》的李眉涓。李眉涓饰演的是爱着三少爷觉慧的丫环鸣凤。龙熙淳撞见了李眉涓表演的最后一幕。“三少爷……觉慧”。李眉涓用了一分多钟说完这句台词，便纵身跳入了舞台下的“湖”中。人群中传来轻轻的抽泣声和叹息声。

　　舞台上觉慧出场，对鸣凤之死自责和反省时,龙熙淳赶紧到台下去找李眉涓，却看到她靠坐在舞台下，泪流满面。“你是李眉涓吗？”龙熙淳赶紧递过去一块手帕。“你是谁?”李眉涓接过手帕，往脸上胡乱擦了擦，瞪着水汪汪的双眼，问道。

　　那天，李眉涓带着龙熙淳在校园逛了逛，又一起去吃了饭，怕太晚了不好回家，要送龙熙淳出校门。“哪有女孩子送男孩子的？”龙熙淳转身往李眉涓宿舍走:“我送你回宿舍吧。”听了龙熙淳的话，李眉涓倒退几步，好一阵打量龙熙淳。龙熙淳去拉李眉涓的手，李眉涓躲开了。两人只好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走着，龙熙淳追着李眉涓说:“你演得真好！我只听到两句台词，却觉得很悲伤。”李眉涓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注满月光般的哀愁，望向龙熙淳：“她从来没叫过他觉慧啊，她一直当他是自己的三少爷啊。”

　　这种莫名的忧伤在打动了龙熙淳的同时，也拨动了正式演出那晚前来观看演出的校董方一轩的心弦：青葱柔腴，活泼淳朴，不知她是鸣凤,还是眉涓？方一轩的好奇心，倒是藏着腋着，可龙熙淳的心事，却从不遮掩。

　　龙熙淳想着法地往艺专跑。龙熙淳不光跟李眉涓的同学打成一片，还带着李眉涓一帮好友去拜访艺专校友。这些校友,大多已是当地文化界有些名望的，李眉涓也跟着接受了一些进步思想。这头一点追求，就是要做新女性。渐渐地,大家都跟李眉涓异口同声开着玩笑：“龙公子，新生活，新女性。”李眉涓听了,也不恼，追着一顿粉拳应对。

　　毕业前夕，龙熙淳兴冲冲地跟父母提出：要娶李眉涓。他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倒是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好是好，是家中独女，父亲也疼爱，但可惜就是……不该是丫环生的。”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龙熙淳没想到会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首先的反应就是李眉涓刻意瞒着他。理清头绪后，他跑去问李眉涓：“你觉得鸣凤和觉慧在一起会幸福吗？”似乎一切都有预感，李眉涓听了这话，头也不回地往暮色里冲，将龙熙淳抛在原地。

　　“原来，不光是你在乎，我自己竟然也这么在乎。”从云端跌入尘底的李眉涓，将眼泪一点点地吞了回去。没多久后，李眉涓做了方一轩的第二房太太。

　　这个消息在淮南艺专的校友圈子里无异平地一声雷:追求新女性思想的话剧新人李眉涓竟然会去给人做姨太太！好在这民国年间，新旧并存，中洋混搭，也见怪不怪。

　　这个消息让龙熙淳彻底死了心,不久，他也按父母之命找了一户门当户对的正房小姐结婚了，婚后生活倒也美满。可龙熙淳跟以淮南艺专为核心的当地文化圈子的关系就一直没断过，时不时组织一些PARTY，还时不时投资一些电影。有好事者说，龙熙淳是在等李眉涓回来演话剧。

　　如今这故地重游，龙熙淳百感交集，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他这才按下心绪，想问问李眉涓，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不好?李眉涓苦笑着仰起头看头顶的树荫，心里一遍遍地问:“方一轩，不是说跟我是你第一次自由恋爱吗？”见龙熙淳还在等她回答，李眉涓干脆眼神幽怨地望着龙熙淳。“姑奶奶，别！”龙熙淳赶紧躲开，背过脸去迅速说道:“方一轩昨晚去你房间敲门了，你知道吗？他下午会来接你回家。”

　　“什么?”李眉涓一声惊叫划破夜空。下午才把李眉涓接回家，躲着家里其他人目光，关上卧室房门,好一阵把李眉涓哄安静的方一轩此时握紧了手中的紫砂壶，免得手脚失控、被这一声惊叫将这把好壶震惊到地上。

　　原来，方一轩跟着龙熙淳投资了莉丽的电影，所以经常要有一些工作场合的互相提挈。那些小报乱写的绯闻，竟然助长了电影的关注度。

　　“为什么这么无聊？”李眉涓竖眉冷对。“是啊，小报是很无聊。”方一轩忙不迭地点头。

　　“我是说你为什么投资电影，这么无聊？！”李眉涓赶紧纠正道。

　　“我，参与你的生活。你,成全我的爱情。”方一轩你你我我地一字一顿地比划。

　　“你?” 李眉涓嘴里表示怀疑，心里却美滋滋的:不错，这也算一桩仁义买卖。

　　折腾了一天，看到李眉涓眼神软软的，方一轩这才觉得，爱情才刚刚来临。

　　仁义买卖

　　何   芬

　　一千零一种离别与相逢系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