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英
田头一块草地,一只甲壳虫正仰面朝天晒太阳。正是中午时分,父亲干活累了,将锄头掘进草地里,坐在锄柄上吃水烟。吃足了烟,父亲也仰面朝天躺下,与甲壳虫并排晒太阳。太阳正在头顶,不愠不火,云闲得在打盹。田里的杂草已拔除了一半。禾苗怀着感恩的心,每一片叶子都举起手来,赶紧拔节生长。两天前禾苗吸足了雨水,所以精神特别好。
其实,雨与季节有契约,初夏的雨,总是刚刚好,不多也不少。空气里混有禾草、泥土的气息,气息穿胸而过,令人十分舒畅。父亲就喜欢闻这气息。天气慢慢变热,蝉蛙偶尔亮几声嗓,浅尝辄止,一时半会还不敢放声大唱。父亲说,这是初夏的节奏,顺势而为,蝉蛙也必须按步骤来。
初夏的村庄较春天醒得早,父亲喜欢迎着朝阳走,一大早朝东行,沿着扭扭捏捏的羊肠小路,来到田间。黄昏时,父亲又迎着夕阳向西走,沿着扭扭捏捏的羊肠小路,回到家来,肩上仍旧一把锄头。
初夏的池塘浸润在宁谧的时光里,吵嚷的只有芦苇上的麻雀。这时,蜻蜓蝴蝶很少出现,它们大都尚处幼虫状态。我穿着开裆裤,在池塘边玩沙。
不远处,奶奶在晾竿上晒棉被。太阳斜照地面,光是均匀的。奶奶一边拍打棉被,一边转过头看我。转过头来看我的,还有那芦苇上的麻雀。奶奶经常对外人说,我身上也有只小麻雀,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奶奶拍打棉被的嘭嘭声,不紧不慢,一记一记地跌落池塘中,在很远的地方有了脆亮的回响。那回响不影响我,也不影响麻雀,连塘边那棵歪着脑袋的老柳树下的狗、鸡、鸽,都不受影响。狗在树荫下伸懒腰兼左顾右盼,几只老实的芦花鸡和一群调皮的小鸽在树头觅食。它们和平相处,不会再为鸡毛蒜皮之事打得头破血流。
奶奶说,初夏的天气更适合交朋结友。我也交朋结友,旺叔的女儿四妞就是我的好朋友。四妞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经常把裙子旋转成一把伞,很是好看。四妞还经常把舔了一半的冰棒给我吃,这样好的朋友去哪里找呢?
和父亲一样早早走出村子的,还有母亲。母亲穿着胶鞋,提着一桶衣服,来到河畔,坐在那块光滑的大石块上濯洗衣服。
这是一片迷人的水域,细细的波纹在阳光里轻淌,欢快的鱼儿在水里嬉戏。有时候鱼儿嬉戏得不过瘾,就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个跟斗,然后再落入水里。可有时鱼儿也会落到岸边,这贪玩的小东西,它拼命跃时大概忘了自己是条鱼,来不及蹦入水,就蹦入了母亲的手掌心,沦为我家的盘中餐。
初夏的河流走得太慢,母亲偶尔沿着河流走一段,走到水面平稳处,河面变成了母亲的镜子,母亲就照着水面梳头打扮。这时河里不会有人游泳,母亲说,端午前的河水是寒凉的,人跳下去游泳容易生病。可初夏的河,脾气很好,不会忽大忽小。寒冬的河,也还好,没啥脾气,而仲夏的河,脾气大得吓人,令人战栗。
初夏来了,坡坎上的植物很葱绿,竹子婀娜多姿,桉树挺拔葱郁,石榴树墨绿色的叶丛裹挟些淡绿色,蒲公英总是背着降落伞往崖下跳。
草都是刚长出不久的,又嫩又鲜美,牛喜欢吃。于是,爷爷常常来到坡坎上放牛。可爷爷必须时时看住牛,不然的话,牛会跑下田野里,偷吃禾苗。初夏的禾苗长到一尺来高,虽然不见得比草好吃,但口感也差不到哪里去,关键量大,牛可以大口大口地吃。爷爷批评过牛,牛却屡教不改。
各种鸟儿在坡坎间呼朋引伴,正常串门、正常觅食。一声声鸟叫,划过爷爷的头顶,划过牛儿的脊背。鸟飞累了,有时会落到牛背上,牛依然低头吃草,并不理会背上的鸟。牛尾巴一甩一甩的,只是在挥赶苍蝇,并没有赶鸟的意思。当牛背上的鸟与夕阳重叠在一起时,会形成一幅好看的图画。黄昏时,牛驮着爷爷回来,同时驮回来的,还有爷爷的山歌。
初夏的菜地翠色逼人。各种蔬菜都在生机勃勃往上蹿,豆角、辣椒、茄子、黄瓜、木瓜都喜气洋洋地结了果。在菜地里走,发觉还有一朵小橘花,弱弱的,蔫蔫的,这大约是今年最后的一朵小橘花吧,它几天前刚与春天作最后的告别,现在又该是与初夏作诀别了。
二婶一身素淡的衣裳,挎着一只竹篮,蹲在肥沃的菜地里,掰下一瓣瓣菜叶,挽起的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二婶每天都要到菜地里来,摘些菜,侍弄几下,看上几眼。黄瓜可以生吃,我就见过二婶生吃黄瓜。我也想试下,可母亲不让,说生瓜籽会在小孩的肚子里发芽,然后从头顶长出秧苗子来。木瓜不是二婶栽种的,许是鸟吃进肚子没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瓜籽,正好落在这松软肥沃的土地里,于是便长了起来。离木瓜成熟还得些时日,天却一天天变长。风不请自来,吹动二婶的长发,让二婶身材变得更加窈窕。二婶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但我觉察出,二婶走路总是迈着碎步,扭扭捏捏的。我以为她的腿有问题,后来母亲告诉我,刚过门的媳妇都是这样的。等生完小孩后,她的步子会慢慢放大的。后来,我觉得初夏的景物和气象有点像刚过门的二婶,素淡、扭捏,羞羞答答、腼腼腆腆的,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内敛而贞静。有人把春天叫做姑娘,那初夏就是刚过门的小媳妇无疑了。
浅夏,初夏也。浅夏是何时莅临人间的?是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进行接力赛时,夏接过春的接力棒的那一刻。时光悄悄,一年中各个季节都会有各自的美好,而浅夏,从未辜负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