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悠
树莓,是童年岁月里的甜,甜到心坎,甜到梦乡。
只是,我的童年,能吃到一串像样的树莓,却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我家后面有座苍翠的大山,一到夏天,经常有小伙伴成群结队去山上摘树莓,而我和妹妹只能眼巴巴看着,心里像被猫挠一样难受。
母亲从来不准我们去山里,总告诫我们:那里有毒蛇、有野兽或者有鬼魅,非常危险!我们也害怕得不敢越雷池半步。当我们实在想吃树莓时,母亲就带我们在山脚下摘些黑乎乎的狗食泡吃。
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叫“狗食泡”,大概是给狗吃的吧。这狗食泡和树莓外形长得像,但黑不溜秋,也不是很甜,总吃得我们满嘴满手乌漆麻黑。于是我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吃到好看又甜腻的树莓。
有一次,天赐良机,母亲出去了。放学回到家后,我和妹妹赶紧跟着伙伴爬山去摘树莓。那刻,一种喜悦和激动充斥在每一根血管里。我们弹跳在荆棘丛中,欢歌笑语,健步如飞。只是,当我们在最后一秒冲进那片传说中的树莓林时,突然后面伸出一双手把我们紧紧拉住。转头一看,竟然是母亲!顿时,妹妹哇哇大哭起来,我也委屈极了。
树莓就在眼前,我们却硬生生被母亲拽了回去。我和妹妹一路哭着下山,一点都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狠心,难道就不能满足一下我们如此简单的心愿?没能吃到树莓,成了我们心中久久的痛。
偶尔,母亲在山坡上挖土,也会给我们摘一些红艳欲滴的树莓回来。树莓真的很甜,甜到可以让所有的委屈和埋怨瞬间烟消云散。
成年后,我进到大山深处当了一名乡村教师,那时才发现,吃到树莓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记得,我刚进山中教书的第一年,那时刚好初夏,雨下得山里朦胧又湿润。雨后的晌午,我爬上附近的竹林,想摘一些鸢尾回来插瓶。湿漉漉的林中,一股花草的清香,当我弯下腰采摘花儿时,竟看到一颗鲜红饱满的大树莓就挂在眼前。我当时很吃惊,然后四处一瞥,霎时间,周围冒出了好多树莓。一串串,一丛丛,沉静又热烈,好像等了我很久。
那刻,我喘着粗气,非常激动,却又忐忑,像是在做梦,更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突然,我像个孩子一样,开始疯狂地采摘起来,在忘情之时,直接把大颗大颗的树莓往嘴里扔,树莓的果汁在嘴里四溅。我像极了在完成一种潜在的仪式感,而那树莓的甜腻亦如童年的味道,更胜于童年的。
之后的时光,更让我明白,树莓是串联起山中生活的一种光亮,它调节着山中的色彩和人们心中的节奏。也从此后,树莓便是我们夏天的模样,阳光明媚,叶片莹绿,树莓泛光,如红宝石般剔透。当清风吹拂处,影影绰绰。
每年山里的树莓一成熟,人们也就会变得眉飞色舞,如山中精灵一般。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往山林里钻,和草木相伴,以山果为食。
放学后,山里的孩子们,最开心的就是你追我赶地去摘树莓。有时候,我在教室带早读,会有孩子跑过来把一拳头树莓放于我的掌心,那鲜红软甜的树莓,带着孩子们的体温和纯真。
这个时候,我们老师也会蠢蠢欲动,下班后,总是呼朋引伴去摘树莓,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塑料袋,每次都能摘上满满一袋。然后,在暮色来临之际,回到教师宿舍,分送给没有出去的老师。这种美好,常常令人心花怒放。
所以,有树莓的时节,人们的生活热气腾腾。你会看到,山林里,人们的身影纵横交错,川流不息,采摘树莓的人群常常不约而同碰到一块。一天傍晚,我在山中吃饱了树莓往回走,在石桥旁,碰到了山里的班车售票员。这时,她把我叫住,然后打开一大碗红艳艳的树莓,问我要不要吃。我告诉她,我刚刚也摘了。此时,我们会心一笑,笑声和微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一起传向远方。
不但山中的人们爱吃树莓,外面的人也会特意进山摘树莓。记得有一次,县城的老师们到我们山中学校送教下乡,在回去的路上,特意停下车。那些车辆停成一长排,好大的阵势,所有城里的老师们都钻到树丛里,采摘起红艳艳的树莓吃。他们那种笑容和松弛感,我印象深刻。
而我呢,也在山里年复一年守着这些树莓,从树莓经历一冬,到春日开始长出嫩叶;再到枝蔓修长,开出白色小花;最后,盛夏时结出饱满欲滴的串串果实。它们的每一步都饱含深情,又如生活般,让我怦然心动。
我也越来越依恋树莓,每个夏天必然要采摘,它们生命力顽强,越去采摘,它们生长得越加旺盛,爬满山野、爬满荆棘,如火如荼。
而我也慢慢觉得,我单纯的教书生活大概就如这清甜、鲜妍、质朴的树莓,让人恋恋不舍,沉醉不归。我在这里一路采摘,一路收获,我越走越远,仿佛和山林融为一体。
但是,数年后的一天,我还是离开了大山,离开了那些红艳艳的树莓,去到镇里教书。这或许又如我小时候一样,树莓的甜又将成为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知道,一旦拥有过了,在生命里就再也不会失去。树莓甜在我的心间,甜在我生命的每一寸。这一寸寸,让我永远为之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