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才文
骂,这种社会存在,似与人类的语言共生。普天之下,草民皇帝,谁没骂过?泄百愤集一骂,点缀着国人生活的荤素。但若成杂文之骂,尚须杂文之功。
小哥所谓的骂,不外京腔卫调,童子溜口的骂;湘南俚语,抻脖瞪眼的骂。还有极致的湖南邵东县区域的“骂朝天娘”,悍妇咬牙切齿,飙怒街巷,咧血盆大口,指桑骂槐。老舍说“骆驼祥子”实诚,“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连祥子们都忌讳的“骂朝天娘”,即使顿足街巷,有骂无文,难成杂文。
大清朝的陈廷敬任钱法侍郎时,督理京省铸钱铜料亏空乱象,窃国者惊慌登场自救。科尔昆较劲萨穆哈,破开水滚烫时局,表面哈吧,骨子里死猪般强硬,说:“如果搞到我的头上,我就把大家都扯进去!”萨穆哈说:“科尔昆,你可是个白眼狼呀!”……科尔昆说:“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萨穆哈怒斥:“老夫才不愿做你的蚂蚱!”……“好,你滚吧!”科尔昆:“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您得讲究官体啊!”萨穆哈震怒:“去你娘的,官体个屁!”上述内容,见历史小说《大清相国》。官与国相融,官体即国体,被“白眼狼”之“藤”串起的“蚂蚱”,绝望之骂,骂娘俗超泼妇,骂国胜抵痞子,“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赤裸裸践踏着皇帝寄予奴才的希望值。
《天桥史话》说,老北京时,天桥八大怪中有个“大兵黄”,备妥棺材,针砭时弊,骂街揽客,贩卖药糖。这位内骂时政,讽高官庸贪,应骂尽骂;外骂鬼子入侵,历数罪恶,骂民众之所骂。其本名黄才贵,又名黄德胜,因曾是辫帅张勋的兵,撂摊天桥,一骂惊世,众人抬爱,逐送艺名,成八大怪一家。其骂大总统曹锟,以曹母的缠足小脚说事,阴阳顿挫,娓娓导出曹母的对儿说:“有道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像你这样的逆子,不配当我儿子!更不配当总统!你当总统,百姓遭殃!从今往后,我不认你个儿子!”话无脏字,骂不绝口,有理有据,嬉笑淋漓,“天生傲骨性难改,怀揣殃榜骂文章”,堪称上乘杂文。
为文之骂,是门学问,同是骂曹操,“建安七子”中的陈琳,以《为袁绍檄豫州文》之骂,后无来者;相比之下,传统京剧《击鼓骂曹》的祢衡“祼衣骂贼”,虽指摘时事,但以泄愤闷,为一私之骂,狭隘!《新唐书·选举志上》载,唐宋时科举考试“进士试杂文二篇”。今世杂文若古之杂文,同具思辨信达,必彰显学问之美。
若庄子之骂:“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若孔子之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若《左传·隐公元年》郑庄公骂:“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若陈独秀借《觉醒年代》,送袁世凯“礼义廉”外号,实骂“无耻”之妙。若鲁迅:“哈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若明代刘基的《卖柑者言》之骂。似江湖泛舟,大隐温良,匕首,投枪,刀刀见血,弹无虚发。
“杂文”自《文心雕龙》列独立文体,情随事迁,终守伤时骂世之旨。宋·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嬉时,才情并茂,笑者,跌宕有致。蔡康永悼李敖时说过:“他一个人身上,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红楼梦》第一回,有空空道人阅《石头记》心得说:“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何解?曹雪芹自知鞭挞“末世”,嘲讽“衰世”,着力还嫌纤弱。
张爱玲读《红楼梦》,精熟至极,著《红楼梦魇》考论。她之见:“清末民初的骂世小说还是继承《红楼梦》之前的《儒林外史》。”何者为骂?元代黄公绍在《韵会》里所说的“正斥曰骂”,即嬉笑怒为文章之骂。杂文“正斥”,即理智批评,李敖之语可鉴,“以玩世来醒世,用骂世而救世”,神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指奸责佞贬恶诛邪而扬善,“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犀利隽永,波澜狂涛,痛心疾首,“也照秽水,也看脓汁”,论辩醒民,字字戳心;涓涓细流,情国绵绵,献良知之策,推心置腹,回味悠长。绝非村汉泼妇“骂朝天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