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新平
白衣港,一个既普通又颇有韵味的地名,不时出现在游子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偶尔出现在孩子们模拟高考或中考的语文试卷里,还曾频频出现在中央、省、市各大主流媒体的版面上……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多少往事都如过眼烟云般流逝,唯有白衣港那些人那些事,经过多年的沉淀、浸润、发酵、聚集,愈发清晰,时刻萦绕在我的脑际……
(一)
白衣港是我记忆中一条最久远最清澈最厚重的河流。她宽不过20米,深不过3米,像九天仙女遗落的一条绿色玉带,弯弯曲曲,百折千回,从衡东县德圳乡的鸡公岩出发,流经德圳、石滩、大浦、霞流4个乡镇,全长约45公里,流域面积180平方公里。
白衣港并不起眼,在乡亲们眼里,就是一条“小港子”。发源于高山密林之中,她汇集众多山泉,一路顺流而下。跳过山岗,跃过山谷,越过田原,绕过农舍,像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绿色长龙,一天到晚舒舒缓缓,嘻嘻哈哈,左缠右绕,一路南来,不紧不慢,欢欢快快汇入湘江,扎进洞庭,融入大海……
关于这条“小巷子”的命名,有三种说法。其一来自于《水经注》,里面有“百一港”之称,后因谐音,演变为白衣港。其二,缘自当地农民的生产方式。昔日,白衣港外洪内渍严重,水稻种植三年两涝,农民收入很不稳定,有的只有“靠水吃水”,沿港捕鱼为生,所以叫白依港。其三,缘于港边的一座庙——白衣大王庙,因此,把这条小港子称为白衣港。不管她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白衣港都不失为当地重要灌溉水源和农民谋生或者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径之一。1958年,衡东县调集上万农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苦战一年,在白衣港上游建起了德圳水库和早禾冲水库。1966年,又调集上万民工苦战两年,以愚公移山的气概,在下游修建起白衣港防洪堤,让白衣港中上游两岸上万亩农田旱涝保收,真正成为老百姓依靠的“百依港”。有人把电影《上甘岭》的插曲歌词改了过来:
“一条小河波浪窄
风吹稻花香泽国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河里的水声
看惯了水中的鱼鳖……”
河水清澈,终年流淌。我家住在白衣港最下游,湘江入口处,地势低洼,像个“锅子底”。平时,白衣港如同一位山野村姑,清亮文静,温顺善良,不卑不亢,任我们追逐嬉戏,捉鱼抓虾拾贝壳。而一旦山洪暴发,白衣港则变成一个凶悍的泼妇,如同一条孽龙,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丘丘农田、一片片庄稼、一只只牲畜……洪水滔滔,急流奔涌,势不可挡,不时冲下来一头头发胀的肥猪,一根根木材,甚至整个屋顶。加上湘江洪水倒灌,白衣港一片汪洋,村庄成为一座孤岛。
一位刚过门的新媳妇怨声载道:“就是那个刀砍的,把我介绍到这个鬼地方,造孽呀,稻子快到手了……”
媳妇的哭诉引起堂客们的共鸣。于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场场骂媒人的“舌战”展开了。而一些还没出嫁的妹子则纳着鞋底,做着鬼脸,窃窃发笑,故意伸长脖子一本正经:“比起有的地方来嘛,白衣港要强上百倍。天好,地好,不如白衣港好。你们有本事,就莫嫁到白衣港来。”
“我是上辈子瞎了眼,看来白衣大王一定会保佑你嫁到地势高的地方!”
“我嘛!一辈子不出嫁,嘻嘻……”
孤岛上,绽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位男青年鼓着眼睛,使劲朝大水吐唾沫,原来,这河大水泡断了他的美好姻缘。
村妇哭泣,老人叹息,年轻汉子抽着闷烟,有的责怪地方没生得好,有的则怨山神土地不悯人。几名虔诚的老太婆点燃香火,求大王庙菩萨保佑,请天上龙王息怒……而一旦洪水退却,他们就会倾巢出动,背着农具,像冲锋陷阵的战士奔赴田地,铲除泥沙,清洗禾苗,与大自然展开顽强的抗争。
白衣港流过欢快,流过悲壮,流过忧伤……不知流过了多少朝代。
(二)
白衣港是生我养我、令我魂牵梦萦的一个小村庄。“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清代诗人齐彦槐的诗句极为形象地描绘了白衣港的神奇美丽。
白衣港是以身边“小港子”命名的自然村落,居住着6个村民小组,820余人,几乎全部姓成。这些年,几户成姓农民没有儿子,招了上门女婿延续香火,便新添了“张、王、宋”几家杂姓。村庄不大,以白衣大王庙为中心。父辈告诉我,这里以前无人居住,田土也无人耕种,不知哪朝哪代,兵荒马乱,我们的祖先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安营扎寨,开疆拓土,刀耕火种,繁衍生息。
大王庙是一座古老陈旧的建筑,建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小山堆上,青砖黑瓦,雕檐画栋,一条石门,两个石柱,建筑分为三层,庄严气派。当年一楼大厅供奉着白衣大王雕像,传说水涨庙也长,不管涨多大的水,总淹不了大王庙。可惜这座雕像我们从没见过,在“文革”中被当作“封资修”打掉了,二、三楼是木板楼,有较宽的木扶梯,被我们溜得锃光发亮。
我的小学一年级就是在大王庙上的。一楼为孩子们的“乐园”,唱歌、跳舞、丢手绢、扔沙包、踢毽子……小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好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二楼被改为教室,摆了十几排桌椅,还显得较为空旷,一块黑板又大又长,一排较大的窗户,光线较强,悠悠南风从窗户吹进来,令人沉醉。常常有人叨咕几句诗来:“春来不是读书天,夏天南风正好眠,秋多蚊虫冬多雪,收起担子到明年。”这诗虽然消极,但我们不为所动。
我们经常在楼上蹦蹦跳跳,楼板被踩得砰砰作响。每当这时,刘巽湘老师轻轻咳嗽一声,出现在大家面前,教室便像掐死蚊子一般安静。刘老师个子不高,眉清目秀,衣着朴素,当年30多岁,扎着两只牛角辫,意气风发。她单人独自吃住在大王庙,从不担惊受怕,原因是白衣港民风纯朴,人心善良。每天清晨,她摇着一只铜铃“叮叮咚,叮叮咚”,“上课了!”声音像铜铃一般清脆嘹亮,孩子们像小鸡归巢般鱼贯而入,随即,传出琅琅书声。
“一二三,快坐好!”她见我5岁上学,与7岁的姐姐同读一个班,便经常表扬我,使我对读书产生了浓厚兴趣。
有人说,大王庙很有灵性。逢年过节,乡亲们总要点燃香烛,将一只只公鸡宰杀到大庙门前,扯一把鸡毛醮着鸡血黏到石门框边,孝敬白衣大王老爷,并不时谆谆告诫:“尿不能乱屙,如果屙到庙里,触犯了神灵,就会肚子痛。”我们从小对大王庙就有一种敬畏感、神秘感。
记得大王庙门前有两棵大树,一棵是樟树,一棵是槐树,饱经风霜,枝叶纵横交错,遮天蔽日,如同一对日夜厮守、形影不离的恩爱夫妻。夏天,树的浓荫将大王庙笼罩。我二爷家一贫如洗,住进大王庙后,居然喜事连连。那年正月初一,二爷还生下一个儿子。见门口有两种树,他忽然灵光一闪,将儿子取名为樟槐。樟槐叔3岁丧父,5岁丧母,从小放牛,参军入伍后,在部队光荣入党,当了连长,转业安排到衡阳地区物资局工作。二爷的女儿金玉也随“八千湘女上天山”,当上新疆建设兵团的卫生兵,两姐弟成为白衣港屈指可数在外“吃国家粮”的人。那时,跳出“农门”吃商品粮,是几代白衣港人的追求、向往与梦想。
大王庙门前有口鱼塘,叫屋门塘,五亩见方,波光粼粼。小时候,我与小伙伴偷偷下塘洗澡,因没学会游泳,差点误入深池,后来,竟鬼使神差地连滚带爬上了岸。屋门塘每年春节前出产鲜鱼三四千斤,每家可分到10多斤。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屋门塘长年淤积,无人挑塘泥,鱼塘淤塞了,而今既蓄不了水,抗不了旱,也养不了鱼,长满了野草。
不知经过多少代繁衍,白衣港的先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断拓展自己的居住地,从大王庙向东、西方向延伸,因南面是山岭,北边是湘江。往东,开拓至脚屋场,往西,开拓至成家新屋。这样,白衣港沿湘江东西方向拉长至1公里,发展至200余户。种植的田土东至武家河边,南至宋家坪,北至犁头嘴,约5平方公里,成为霞流镇的重要“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