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梅

　　每年过年，姑妈来看望爸妈，见面时，我总会问：“姑姑，您屋里茶山今年茶籽多不？哪个帮您摘呢？您屋门口那两棵大板栗树还在不？”

　　印象中，姑姑家是跟茶山、板栗树连在一起的。她家在祁阳黄泥塘镇辖区内的一个山村，地处偏远，家家都有茶山，山上全是高高低低、连绵苍翠的山茶树。屋门前有两棵冠盖如伞、枝繁叶茂的板栗树，给老屋撑出一份静谧清凉。

　　久居乡下，常年辛勤劳作，年近七十的姑姑精神矍铄，说话依然中气十足。听了我的问题，姑姑这样回应：“山上得刺啊柴啊拢满哒，走都走不进！老了，摘不动了，落点在地上，我就捡点几，崽女全冇在屋。那些年，多亏你宁咯些侄儿崽女上山帮我摘茶籽呢。”

　　姑姑的话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小时候，每年国庆节前后，满山的茶树挂满了一串串褐红色的茶籽，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到了秋高气爽摘茶籽的季节，姑姑总会捎信来，让爸爸、叔叔带着我们姐妹和堂弟去帮忙。

　　小时候，姑姑家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从我家到黄泥塘镇附近，需要走八九里蜿蜒曲折四面环山的山路。山路旁清澈的溪流穿过郁郁葱葱的村庄，沿途有龟山、深坳岭、顶锅塘、筷子冲、蒋家等村庄，这些村庄里住着我不少同学，沿途而过突然相遇，总有一份课堂之外的开心和惊喜。还有，秋收后姑姑家香甜的板栗，喷香的炒花生，姑姑拿手的绝活炒糯米饭，都强烈地吸引着我。更重要的是，姑姑家燕子表妹跟我们同龄，我们总有许多小女孩的悄悄话要讲。

　　到姑姑家后，歇息一晚，第二天蒙蒙亮，我们就兴奋地早早起来了。吃完早餐，穿上提前准备好的长衣长裤，带好毛巾、蛇皮袋子，挑上箩筐，挎上竹篮子，一队人马向茶山进发。清晨的山谷晨雾缥缈，菜地萝卜秧子、白菜叶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山谷中不时响起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清脆欢腾。姑姑家的茶山丘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茶树大约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荒种植的，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峰峦叠嶂，苍翠连绵，山脚下开阔处是农田、村舍、池塘、溪流。在这种地形生长的山茶树，吸取天地精华，开枝散叶，恣意绵延，基本不需要打理。

　　山茶树一般长于半山腰和陡峭的崖坡，坡度比较大，且山上灌木丛生，荆棘杂草遍地，就是行走亦步履艰难。加之山茶树野生野长了很多年，粗壮高大，与野生藤蔓纠缠在一起，要摘茶籽必须爬树。我们这些皮实的农村小孩是欢喜爬树的，还没等大人吩咐，一个个嗖嗖地爬了上去。枝头上那一颗颗褐色的油光光的茶籽尽收眼底，硕果累累。把蛇皮袋子挂树杈上，一会儿摘这边，一会儿摘那边，不亦乐乎。堂弟更是像猴子一样兴奋地从一个枝头荡到另一个枝头，边嚷嚷：“哇！这棵树好多啊，一颗颗滚壮。我们来比赛吧，看谁摘得快。”我们摘的摘，接的接，运送的运送，一粒接一粒的茶籽装进蛇皮袋子。不一会儿，一个个袋子就鼓鼓囊囊起来，又转移到箩筐里，大家分工合作，形成了一条龙的运作。

　　摘茶籽是个极辛苦的活，对于小孩来说，初时的兴奋并不能持续太久。太阳越来越大，把大家晒得满头大汗，汗水沾上茶树枝上的粉皮贴在脸上、手上，极痒，抓一下就红肿起来。汗水迷住眼睛，摘久了，脚发麻发抖，胳膊发酸，不时还有蚂蚁和蜜蜂蜇人。但看着姑姑和爸爸他们汗流浃背，双手不停地采摘茶籽，箩筐满了，又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穿过荆棘丛生的山道，颤颤巍巍地运送下山，往来反复，我们也不好意思喊苦喊累。哪怕就是我们已经摘过的茶树，他们都会仔细瞅瞅，一旦发现有漏掉的茶籽，总会念叨几句：“茶籽来之不易，茶油珍贵着呢，靠山吃山，你姑还指望着茶油换钱来贴补家用呢..... ”大人榜样的力量给了我们坚持奋勇作战的信心，这也锻炼着我们的意志。

　　姑姑家有两座茶山，十几个劳力一般要摘好几天，且必须要在霜降前后把茶籽抢摘下来，这时的茶籽油光发亮，含油量最高，出油率也是最好的。姑姑通常会安排先把离家门口远的茶山采摘完，再去摘离家近的茶籽，这主要是防那些偷摘或捡茶籽的人。那会出门捡茶籽是十里八乡的盛景，特别是没有茶山的地区，全村的成年男女带上蛇皮口袋，带上干粮，叫上小孩，全家出动，在山脚下守着，一见主家采摘完，蜂拥而上，采取“地毯式”搜索。那些高枝上、密林处被隐藏、被遗漏的，或险要崖坡无法采摘的茶籽，都会被“火眼金睛”发现，那群人几乎把一棵棵茶树、一座茶山翻了个遍。遇上情况好的，一家人一天下来能捡个上百斤茶籽，那是比捡了大元宝还开心的事情，返程的路上，他们遇见谁都笑眯眯的，走在山路上，脚步都带风。

　　春华秋实，丰硕的果实总能带来丰收的愉悦和快乐。茶籽采下来后晒在禾堂坪，满满一院场，散发出一种热烈、粘稠的茶籽香，此时，大伙闲下来坐在院墙边歇凉、聊天话家常的神色都是愉悦而轻松的。刚采摘回来的茶籽摊开后，经过烈日晒了一段时间，壳裂开，会有一条条的小虫爬出来。姑姑说，这些叫“茶虫”的虫子是好东西，高蛋白，营养丰富，用油炸一下，吃起来很美味。

　　这会的我、堂弟、表妹凑在一块，便会好好地疯一把，屋场边林子里，这季节可以找到很多吃的东西，比如柿子、野生猕猴桃、鸡爪梨等。姑姑家的两棵大板栗树更是我们的乐园，树上的板栗就像一个一个黄绿色刺球挂在枝头，棕黑发亮的板栗就藏在这些刺壳内。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拿起长竹竿对着刺球儿一通乱扑，“啪啪啪”下了一场板栗雨。有些刺球儿裂开了嘴，果实直接掉在了地上，捡起一颗用嘴一咬，金黄的果肉露出来，吃起来又香又脆，还带着甜味。姑姑常在这时候会炒板栗，或用板栗肉炒糯米饭给我们吃，那简直是童年的美味，好吃极了。

　　茶树浑身都是宝。茶籽晒干后榨油，是健康营养价值非常高的纯植物油。每年大年三十时，母亲拿出姑姑送的珍藏着的山茶油来炒鸡肉和炸土换杂，炸出来的豆饼、米果、猫耳朵、玉兰片色泽金黄透亮，酥香可口。茶籽壳也是好东西，小时候，冬天上学带火笼去学校烤火时用它，少烟且经久耐燃，气味清香。它也是天然的好肥料，烧出来的灰撒在自家的菜园，那长出来的菜苗硬是比别处的青绿肥壮。榨油后的茶枯也是宝贝，姑姑一家用来洗头发、洗衣服，燕子表妹现在四十多岁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让我羡慕不已，据说就是从小用茶枯养出来的。茶树在茶籽采摘完不久，便会开花，漫山遍野。那一树树开满白色的瓣，淡黄的蕊的茶树花，把山野妆扮得质朴动人。尤其是雨后，花瓣上还泛着滴滴的水珠，晶莹剔透，美丽极了。对童年的我们来说，茶花蜜是人间美味，山茶花开的时候，我们成群结队爬到树杈上，用稻秆去吸吮茶花中的蜜汁，既清甜可口，又芳香醉人。

　　姑姑说，家乡的茶山现已交给村里打理，家乡正在搞乡村振兴，大力发展油茶产业，推行种植茶油新品种，三五年可投产挂果，并开发油茶产品深加工，用茶枯作为原材料的洗发水也已经上市了，新农村的美好蓝图正徐徐展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