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辉

　　与湘江的情缘真的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还只有五岁。

　　经亲戚介绍，父亲去衡阳市木材厂上班，于是我们举家搬迁，住宿之地就在湘江边。那个下午，父亲突发奇想，带着五岁的我一起去湘江边游泳，当然是父亲游，我则规规矩矩地蹲坐在江边。父亲上岸时，发现我已经不知去向！父亲转向江心，正要呼喊，突然看到一阵风浪推着我直涌过来，一共掀了三次浪潮。

　　“那天本来风平浪静的，却突然涨起三次浪潮，而且浪潮把你送到岸边以后就销声匿迹，真是奇怪！”多年来，父亲把这句话已经说了上千遍，不会是说谎。那么，我完全相信，那是湘江送给我的第一份温暖和关爱。

　　那也是湘江跟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我懵懵懂懂、混沌未开的时候。

　　念初中时，因为湘江，我参加了校体育队。学校前，一溪之隔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公路，路笔直西去，一去四五里，直到湘江边才拐弯。体育老师要求体育队员清早慢跑到湘江河边，然后竞走回来，许多同学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但老师从不为所动，也许他也是钟爱湘江的吧。在所有的人当中，每回只有我是兴高采烈的，无论和风吹拂还是草木摇落露为霜。

　　每天早上，不等他们懒洋洋地起来集合，我一人就迎着蒙蒙的晨曦提前出发了，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先是轻轻地，然后带着呼啸，随着我速度的加快，它的呼叫声也越来越响亮。到了湘江边，我在一块每次必坐的石头上歇下，看着亲切的河水缓缓北去，一切的疲惫和辛劳都跟着远去了。呆坐静思的时刻是美妙的，想着多年前的那次历险记，想着河流不停歇地奔向前方，多么像生命的永无止息啊！前方有什么呢？我总是止不住猜想，命运与理想，灿烂的前程，华丽或朴实的人生，无边的痛楚…… 那时候我还没接触过哲学，但我相信，那时的我，完全具备了一个哲学家应有的潜质。

　　我一直坚信，是初中那段奔跑的训练练就了我积极投身生活的热情和毅力。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会跑到湘江河边去呆想冥坐了，但那一段奔跑的生活却时时在我的生活里静静回放。它仿佛在提醒我，前方，永不停歇，是类似于孔子的这样的话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要坚持奔跑，要不甘人后，它响彻着雷鸣一般的声响，激我求索。

　　今天，我已经从小小乡村里走了出来，虽然说不上功成名就，但我至少已经不需再选择在晨曦里提前奔跑。当初在县城买房时，我特地选在湘江边。几年前，在市里买房时，我依然选择在湘江边上。闲暇之余，我总要一个人独步江边，或枯坐或静立，想或不想，都有一种难言的亲切和愉悦。因为，湘江里永远流淌着我无法割舍的梦和温馨。

　　三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回忆里渐渐多了一丝丝凄凉。河水依旧，但镜中自己的面容却已有了浅浅的白发。博尔赫斯说，世界先是变丑，然后熄灭。我想，我一定就是这样的。我想，我的湘江呢，是否也是如此？那是博尔赫斯在垂暮之年，带着一种神圣而又莫名的恐惧，在世界的凄凉之处，在生命将尽之时的振聋发音。我还未老，我应该多是神圣而少有恐惧吧，但我总有一天会变老，当我变老时也就变丑了。那么，湘江呢？也一定会有一天变老变丑的，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世间又有谁能逃过此劫！

　　于是，一些美好的事物，渐渐地让人生出无穷的怜惜和伤感，一些温暖会慢慢渗透岁月的铁甲。我担心，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湘江不再平静温和，不再亲切如昨，它开始咆哮，愤怒，喘着粗重的气，行将就木样的迟缓，疲倦和慵懒，之后是萧条，冰冷，枯竭，最终消失在某个夜晚破旧的梦里。

　　那时候，我该早不在人世了，但天空中一定会雷鸣般地响彻我的一句话：湘江，我爱你，我不愿你与我一同变老！这是一个平凡之人留给他的挚爱的最后的祝福和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