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运良

　　上世纪70年代初，不到10岁的我经历了人生中一次最大的饥饿。本来我的家乡是一个水旱无忧的鱼米之乡，也是一个远离灾荒和饥饿的富庶之地。然而那一年冬天气候反常，冬至前后连续下了20多天的雪，气温一度出现了零下5摄氏度的极寒天气。外面的水塘和沟渠都结了厚厚的冰，江南的孩子们遇见这样的冰雪罕物都纷纷出来溜冰堆雪人。然而生产队里却接二连三传来不好的消息，第一个坏消息是生产队里那头日耕十亩的大水牛冻死了，那可是生产队的半壁江山。当年为了买回这头大水牯，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力排众议卖了生产队一仓谷，这头大水牯也没给父亲丢脸，除了脾气暴戾斗伤邻队几头水牛外，每年春耕都为我们生产队在公社拔得了头筹。

　　“牛是农民的宝贝。”失了宝贝的父亲强抑心中的郁闷，安排几个青壮男劳力把僵硬的大水牯从牛舍中抬出来，放到生产队空旷的禾场上扒皮取肉。其时禾场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负责宣传工作的生产队会计是一名老知青，他抽空在禾场另一侧的雪地上写了两条标语。

　　父亲安排来的几个青壮男劳力弄了大半天才把大水牯的皮扒下来，共得前后牛腿肉两百来斤。第二天一早，父亲要生产队保管员带上公社证明和两个社员，把牛皮卖到了区供销社，牛肉在市场按八毛钱一斤共卖了将近两百元。余下的牛头、牛脚、牛骨和牛内脏父亲又安排人在门前的河边锯了一棵大柳树做柴火，用平时煮牛潲的大铁锅炖了两大锅，剥出的牛筋牛杂分给社员们吃了。

　　接下来的坏消息是生产队剩下的四头黄牛，在前后不到五天的时间里全都冻殁了，父亲用同样的办法作了处理。那一年冬天真“幸福”，我们不仅饱赏了江南难得一见的坚冰和厚雪，而且还饱食了那个年代难得一尝的牛肉。然而第二年开春后，父亲不顾众人的反对卖了社员们三个月口粮，加上年前卖牛肉的钱凑了近千元，于农历二月初八又买回了两公一母三头大黄牛。幸亏先一年冬天种了十几亩蚕豆，开春后长得绿油油的结满了豆荚，全生产队在夏收前便用蚕豆当主食。我们家两个月不知米滋味，一日三餐水煮蚕豆撒点盐，现在想起来我还打蚕豆嗝。隔壁的堂兄有个亲戚在城里，隔三差五可以煮一锅白米饭吃一顿。心地善良的堂嫂可怜我，有一天见我拒食蚕豆，就赠我一碗白米饭。我是一粒一粒数着吃完的，那滋味我后来不论吃什么珍肴佳馔都比不上，所以说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其实是“饥饿”。现在有些餐馆也想寻找当年那种美味的感觉，纷纷办起“公社食堂”来作模仿秀，但是没有饥饿作基础，任凭商家怎么炒作也吃不出当年美滋滋的味道。

　　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碗白米饭，像一颗巨大的洁白珍珠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想当年堂嫂为什么会赠我一碗白米饭呢？因为堂嫂一家本身也不富有，有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是堂嫂却能口中节食，帮扶更加弱小的幼弟，这不仅仅是一箪食、一瓢饮的物质赠与，而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慈善情怀。人类正是有了这种向善的普世慈肠，才有胆气揖别猿类而成为万物的灵长。

　　汉语中“慈善”一词出自《论语·为政》：“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从慈善这个词的原点看，儒家的慈善观里，一开始就关注修养个人德行与其社会效应的关系。慈的本意是爱心，善的本意是关怀，弘扬慈善精神就是人人把发自内心的爱，付诸点滴的行动，共同营造全社会互助互爱、团结融洽的氛围。当富有的人把慈善当作精神胎记，当普通百姓把善念当作精神信仰，当受助者都知恩图报，我们的社会就更加美妙和谐。

　　古人云：“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当年我作为堂嫂一碗白米饭的受助者，唯一的报答是祝愿如今已年逾古稀的堂嫂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