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
二叔中等身材,人很清瘦,却是个勤快人。
二叔年近四十才娶上媳妇,半年后即得一子。乡谚说:“三天没取名,定是好吃人。”二叔没读过书,但他认定儿子诞生的日子是天底下最喜庆的日子。二叔挠了挠头,红着脸说,干脆就叫喜庆吧。
二叔视喜庆为掌中珠,心头肉。喜庆也蛮懂事,会哄人,特喜欢玩,但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二叔练就了一个本领——会插秧,他是方圆十里知名的插秧高手。我亲眼见过二叔跟人家比试插秧,他插秧时基本不直起腰,握秧的左手紧挨水面,右手像鸡啄米般地起伏,眼睛只看插下的秧苗,两脚轮替且快速平行向后移动。人家插完一整排秧要稍事休息,他只需吐口痰就可开工。他的秧插得又快又好,所以每年的春夏插秧时节,正是二叔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请他插秧的人家要提前半个月才可排得上号。
二叔省吃俭用,积累的钱全投入到喜庆身上了。不知为什么,二婶在喜庆断奶不久就离家出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回这个破旧的家。
早些年,有人说在外打工时碰见过已经发福的二婶。二叔憨笑了一下,但没有去找他老婆,二叔把希望全寄托在喜庆身上。喜庆是村子里第一个本硕连读的名牌大学生。
二叔已经60岁了,身体已经驼背,请他插秧的人虽不如从前那么多,但他一年少说也要插30亩。他逢人就夸他儿子如何如何好,儿子博士毕业后在省建筑设计院工作,薪酬很不错,而且找了个大城市的女朋友,还是独生女。
喜庆曾说,春节前带女友回来看他。二叔在村头的老北风口连续等了四天,没有等到喜庆,自己却大病了一场。
春节的时候,喜庆的母亲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上了他。喜庆去见了妈一面,母亲身后的男人给他看了一张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人的模样跟喜庆团员证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后来,喜庆从报上看到,那个人是个民营企业家。
喜庆和女友是在6月2日那天回到了二叔家的。二叔早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亲戚和左邻右舍都来看他城里的儿媳。
的士车不能直接开到二叔家,戴着太阳镜的女孩下了车,走进了喜庆从小生活的地方。喜庆指认他们家的老屋,女孩吃了一惊,老屋竟然这么古朴简陋!
穿着连衣裙、打着小花伞的女孩在山村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爸!大老远,喜庆拖着长音叫了一声。二叔激动得眼泪婆娑,亲自在家门口燃响鞭炮。
女孩笑得灿烂如桃花,向来看热闹的人们一一分发糖果。
喜庆真了不起!还找了城里这么漂亮的女孩。围观的人们竖起了大拇指。
女孩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
天气热得不好受。女孩在老屋里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一把电风扇。与此同时,几个歹毒的蚊子在她白皙的大腿和手臂上叮了几个包。女孩皱着眉头,悄悄对喜庆说,我们去县城住宾馆吧。
不行!喜庆朗声说,一家人要吃顿饭,得跟爹聊聊,喝喝酒。
女孩知道喜庆跟他爸感情深,只好暂且忍着不适,再打量着二叔时,她惊奇地发现二叔的指甲也和她一样涂了指甲油。
老爸涂了指甲油,好前卫啊!女孩的话脱口而出。引来周围的人们竞相查看二叔的手指甲。二叔一惊,面色如煮熟的虾米。
不知谁一声哈哈,打破这尴尬,一个个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二叔的手指甲和脚指甲颜色的确与众不同,他的指甲被涂上了板栗壳一样的褐红色,油光发亮的。有位大娘道出了缘故:喜庆他爹长年插秧,手脚是在田里浸成这样子的。插过秧的人都知道,长时间浸在施了化肥的稻田里,指甲就会变色。
父子俩一来二去地干杯,掏心窝地说话。喜庆摸着二叔粗糙且瘦弱的手,低头看着二叔一双涂满“指甲油”的老脚,心头一热,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二叔头一仰,一口吞下一杯酒,然后喷着酒气说,喜庆呀,你让我骄傲地做了20多年的父亲,我已心满意足了。
去年,二叔在省城喜庆家无疾而终,享年74岁。二叔是带着微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