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梅

　　每到清明，心里便总生出小确幸来——我是有爹娘的孩子。不论我在何方，不管我有多大，爹娘在，家就在。爹娘是挡在我们面前的那堵墙，墙的背后是直面的生死。

　　今年清明节，父母还是从桂林回祁阳老家“扫清明”。我则带上妞儿从衡阳出发，一路风驰电掣，也回老家与很久未见的亲人们汇合。一进村口，就见祠堂门前的禾塘坪停满了车。今年携儿带女回乡来祭祀的亲人和族人特别多，有从长沙回的，有从郴州回的，有从广州回的，有从永州赶来的。出去二十多年未曾踏入故土的小满叔也从新疆回来了，他满头白发的样子，与小时候留在我印象中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模样相去甚远……大家在清明这样的日子从四面八方回乡祭祖，慎终追远，缅怀故人。

　　留守村里的周伯娘、有国叔、勇军哥热情地迎出来。从小见我长大的董娭毑一眼就认出了我，用满是老茧和裂皱的双手开心地拉住我说：“雪晴满崽啊，快进屋呷点心咯，好久莫回来了，果是你屋崽啊？长起活像你呢。”“你宁清明节回来，果院子里就闹热起来了，你宁不晓得，果宁后生奶崽买屋全买归阳、虹桥、祁阳城里安家切哒，平常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冇得原来闹热了。”乡音亲切，乡情氤氲，一声饱含温情的“满崽”迅速拉近时空的距离，让我瞬红了眼眶。不管我们离乡多少年，若还有人守在原地，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本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这里是根，是童年的记忆，是我们出发的地方，这也是故乡真正蕴含深意之所在。

　　有些表姑我只是听说过名字，未曾蒙面，如今相见互相都不认得，她们在我未出生时迁离家乡，偶尔归来时我又外出求学，擦肩错过。父亲的脊背，今年似乎更佝偻了些，年前他做了个小手术，也不似原来的走路带风，见到妞儿，他高兴得直夸：“小半年未见，竟长成大姑娘了。”

　　母亲请了乡厨，张罗了几桌土菜，召集了回乡祭祖的族人都来家吃饭。她的热情好客、慷慨大方，一点儿也不减当年。因了“清明”时节，平时难得一见的族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聊着彼此的近况，也自然而然聊起往事：“满爹爹在世时脾气好甲，好疼细伢子，哪个走几屋来，总要摸出些自己舍不得呷果糖珠子、换杂来。”“村口那两棵大槐树，是我宁老老爷爷种下的，怕是有百多岁了，现在枝繁叶茂，长起和把大伞样，真果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我宁的老爹爹那一辈还是吃得苦霸得蛮呢，你看，他们手里建果青砖老房子风风雨雨百把年了，破是破了点，但还蛮扎实甲。”

　　中饭后，父亲带着我们，一起提着祭品和鲜花去往祖山开始扫墓。母亲先把墓碑上的灰用布拂去，在墓前摆上水果、点心和一个小香炉，然后点燃几把香。父亲带着我们把坟堆遍插黄菊和白花，手执香烛在碑前虔诚地拜了再拜，又佝偻着背认认真真地清除着爷爷奶奶坟上的杂草，神色悲伤喃喃道：伢老子、娘老子，又一年了，我带崽女儿孙来看恁宁了，也从来不见恁宁托梦来，原来日子苦冇得呷，你宁没享到福。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好着呢……

　　下山时，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雨，落在杏花竹林，落在山道小径，更添无尽深情，让万千情思委婉绵长。“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清明，烟雨、杏花村、牧童、酒村山廓，像极了水墨丹青，有淡淡的忧伤和挥不去的怅惘。这一场下了千年的清明雨，是为人们庄重而肃穆的思念而来。春风万里，携了千家万户的心思，过山过水，下在苏醒的泥土里，也下在每一个祭祖寻根的人们心里。

　　细雨滋润着连绵的山峦，近处梧桐树虬枝上新长的嫩叶在雨中格外苍翠。祭扫后，父亲望着窗外池塘里连绵不断的水花泛起的涟漪出神，久久没有说话。贺知章《回乡偶书》中有写：“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这样的物转星移，岁月变迁，想来父母感受到的冲击比我要来得更强烈些。几十年弹指刹那，再回首青丝已染白发。黄昏时，我们在杏花雨里挥别父母，故乡又一次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那份乡愁萦绕不散，装点无数个在异乡的夜晚。

　　“一年一清明，一岁一追思”，很庆幸我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一个节气叫作清明，让我们可以去祭奠，可以去缅怀，可以从四面八方奔赴寻根，可以更深切体会父母俱全是人间是多么幸福的事，让我们更珍惜与父母相伴的日子。我们也可以在风清景明的日子里采一朵花，种一棵树，放一只风筝，淋一场杏花雨，吃一种家乡用艾草做的叫“青团”的寒食。就在这个日子里，我们的思念和守望都有了圆满和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