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发灿

　　花雨如烟的时节，有人就要春心荡漾，不是下扬州，就是去折柳。我没有如此冲动而发达的神经，既无心折柳，又不想辜负春光。友人提议去隔壁灌阳赏梨花，说走就走。

　　车停，雨不停，还越下越大，淡去些我出发时的热情。下得车来，我们已置身花海边缘。因为有些恼人的雨，加上不好的视角，眼前白茫茫的梨花，并没引起我的太多关注。

　　甫入核心景区，见花林中兴冲冲钻出位先生，他的心绪或许尚在花海中畅游，竟大意了脚下的泥泞，一个趔趄，瞬间沾得半身花泥。但他用一脸灿若梨花的笑，轻描淡写地化解所有尴尬。也许心中有花开的人，从来不惧花泥沾春衣。此生关于梨花的记忆，相信这位先生会比我来得更深刻。

　　梨花之于我的初印象，仅停留在故土泥泞的上学路上。大概在小学三年级的春天，我忽然就望见，胡家老屋前的田埂上，距我一方池塘两丘水田的位置，稳稳地立着五棵笔直的树，影影绰绰开着白花。听大人说，那是梨花，夏季能结出清甜的梨。

　　物资极匮乏的年岁，生于乡村的我，对甜味的渴望，早已向山野地头的茶泡、茅根、鸡公脑、高粱秆等延伸。初次认知梨树，重点自然不在它的花，而是让我一想起就咽口水的梨。

　　直到小学毕业前，上学路上的每个春天，我都在酝酿如何偷尝一口梨的滋味。然而，每到摘梨的季节，学校早放了暑假，我已没有机会路过那些梨树了。真正尝到梨的甜，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正经观赏梨花，则是我今天的事。学习前面那位先生，快速收拾低落的情绪，四处寻找最佳视角。

　　此前，我还没有看过如此壮观的梨花海。当我站上观景台那一刻，目光所及的周遭，梨花如雪，层层叠叠，来不及感叹，恍觉已置身于某个孤岛。万亩梨园雄厚的实力，轻而易举“招安”了十几座山。极目四顾，好一片汪洋！山围着谷，谷连着坡，满坡满谷满山头的梨花，铺展成阔大的香雪海。这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白，密则似飞练，疏则如涌泉。远眺似烟云，近观如雪月。往高处望，像江河倾泻，朝低处看，若波浪欢腾。真是：看尽梨花高格调，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曾远离我们的雨，已经没了原先那么讨嫌、那么不知分寸地缠人。时断时续的霏霏春雨，一旦变身淑女，就婉约成缕缕轻烟行行诗意来。有雨雾开始在山头缭绕，有云烟开始在山谷氤氲，有白衣素缟的“舞女”开始在枝头翩舞。此时此刻，不管你愿不愿意，也无需一江春水，只要梨花仙子水袖轻挥，就能把你摆渡到烟雨缥缈的江南。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欣赏梨花，是因为内心深处已去除对那一口清甜的渴望。近距离扑入眼帘的花儿让我惊讶，纯粹无瑕的外表下，有清丽温婉的气质。它们无牡丹之富贵逼人，无桃红之妖冶招摇，不施粉黛，却自带幽香，不事修饰，却也光彩照人。古人赞梨花有白雪精神，春风颜貌，天姿灵秀，意气高洁。我视梨花如邻家女孩，素面朝天，落落大方中不乏自信与亲切。

　　隐身月明缟树的梨花林，遍地柔软细绿的苔藓上落英缤纷，是漏过花隙的溶溶月光，还是不曾化完的淡淡春雪？千朵万朵雪香凝枝低的梨树，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旁逸斜出的枝杆，遒劲中仿若包涵着岁月沧桑，而褐色的外表却难掩盎然的生机，它们以“思想者”的姿态默默地托举枝头的无限春光，不生怨言，只讲奉献，甚或一生没想换一个姿势，这何尝不是一种大美！窃以为，俯首即见的美，较于需仰视的云端之美，往往更接地气，更动心弦，更撼魂魄。

　　在花林中穿行，因了雨雾的浸染，不时有晶莹水珠，从花蕊滴落肩头、发梢甚至双眸。“梨花带雨”这四个字很自然就跳出脑海。自古多少英雄豪杰，敌不过美女梨花带雨般一哭，多少才子俊彦，剪不断佳人梨花带雨的缠绵。

　　梨花烟雨一树树，恰似楚楚一佳人。我总以为大仁村的人们是幸福的，他们长年就居住于“梨花似雪草如烟”的风景里，开门推窗，触手可及无边春色。花开抑或花落，于迢迢而来的我们而言，除了惊艳还是惊艳。但在“靠山吃山”的村民眼里，天天与“佳人”相守，甚或共枕而眠，这与年复一年地给梨树松土浇水、施肥修枝般，只是司空见惯的过程之一。或许，我们仅仅看重花开的姿色，而他们，只为等待一场花开的结果。

　　烟雨梨花路，犹梦到江南，是对我们这一天行程最好的总结。来生若为树，愿化一树梨花雪，留得清白在人间。不媚俗，不争宠，不世故，不与群芳同列，不屑群芳妒，即便褪尽芳华，也不忘曾经芳魂自许、独立遗世那一口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