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李升平与洛夫两位先生都是衡阳人的骄傲。前者是中国乡土杂文开宗立派者,后者则是世界华文诗坛泰斗。可能许多人也如我当初一样,未能将这不搭界的两人联系起来,更不可能想到他俩曾是同窗好友,并且有着一段隔绝了六十多年的隐秘往事。如果不是我为他俩从中牵线搭桥,断然不会有这段“相见恨晚有缘不迟”的湖湘文坛掌故。
当年,我与李老同住环城北路新闻大厦,而且是上下楼,难得一天不碰面。平时有事,都是我上他家去。2012年1月22日,他突然跑到我的家里,尚未来得及喝一口茶,便开言道:“我看到你最近出版的《江山多少人杰》这本书,写《洛夫的乡情》那篇非常传神生动,看来你与洛夫的交情不一般啊!”我说:“还行吧。主要是他对我这个同乡晚辈厚爱有加,就像你郎家(您老人家)对我一样。”他问:“你知不知道他与我是同学?”我一愣,想了想,反问道:“你郎家不是1931年8月出生的吗?洛夫先生是1928年端午节后出生的,他比你大3岁多,你们怎么可能是同学呢?”他笑了:“这一点都不奇怪,旧社会读书不像现在,别说大两三岁,大六七岁甚至十来岁的同学都有。记得洛夫对我说过,他是从南岳岳云中学转学过来的,我们俩是成章中学高中部二年级同学。”
李老说的这些我倒是有记忆,因为洛夫先生曾经与我说过,他于1943年进入私立成章中学(今衡阳市八中)初中部98班,同年10月以笔名“野叟”在衡阳《力报》副刊发表散文处女作《秋日的庭院》。1945年秋至翌年春夏入读衡阳县立中学(今衡阳市二中),1946年秋转入岳云中学,先后入读初83班、高50班。1947年在南岳开始新诗创作,以《秋风》一诗展露才情。1948年转入成章中学高19班,1949年上半年毕业。
李老缓缓地回忆道:“1949年1月,我在省立二中(茶陵)加入地下团组织。那年春季开学后,湘南地下党组织安排我转入衡阳城区南郊黄茶岭的成章中学,以读书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工作。老师安排我与莫洛夫同坐,他的年纪比我大些,个子也比我高些,性格很活跃,待人很热情。有时我们互相看对方的作文,感到他的文章写得好,确实让人佩服。他是我们学校的明星学生,不但组织同学们自编自演进步节目,而且经常在报纸副刊发表新诗。他姓莫,家在城区中正路痘姆殿巷(今石鼓区和平北路南段西侧),父母开了一爿客栈。我后来落难时寄居的地方,就是他家客栈改造而成的医院宿舍。他本名莫运端,洛夫这个名字是另一个同学萧牧的爷爷萧企云起的。萧企云是民国时期衡阳县立图书馆馆长,见莫运端喜欢苏联文学,就开玩笑叫他仿照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取名。莫运端听信了他的话,后来改叫洛夫了。”
我说道:“洛夫先生与我讲过,他那时的确是一个进步青年,心里总是燃烧着一团火。”
李继续谈道:“当时上级安排我有发展组织的任务,我就把发展洛夫加入地下团的想法,向上级李太平(也是李升平的哥哥)做了汇报。他是湘南地下党衡阳城南区委宣传委员,负责与我单线联系。听了汇报后,他要我先试探莫洛夫本人的态度。有一天,我向莫洛夫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并希望他加入我们组织。他当时是怎样回答表态的,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拒绝。我向李太平汇报后,他要我约洛夫与他见面。按照当时发展组织的手续,我推荐对象后,必须由他亲自面谈,然后亲自发展(主持宣誓等),我只是作为入团介绍人。我向洛夫转达后,便等待他约定与我上级见面的时间。”
我问:“结果怎么样?”
李回忆说:“当时形势非常紧张,而且混乱不堪,国民党前线兵败如山倒,后方人员和机构都在往广州、广西两个方向撤退。大概是6月份的时候,成章中学提前放假,老师学生纷纷散去,但洛夫、萧牧与几个同学仍然留住在校内宿舍,我也只好随他留校等待。他们年龄都比我大,虽然对我很友好,但也只是将我当作小弟弟一样看待。有一天,洛夫在校外操场对我说,他要和朋友们一道参军去广州,这两天可能就走。他这一明确表态,等于彻底打消了我的希望。后来,我向上级汇报时挨了批评,说是工作没有做好,但我当时确实尽力了。”
我问道:“1949年离别之后,你们再没有见过面?”
李说:“没有。你想想,他在台湾,我在衡阳,要见个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想起一些事情:1988年8月台海开禁后,洛夫先生第一批返回大陆,在家乡衡阳探亲访友、祭奠父母,《衡阳日报》做了报道,《人民日报》《求是》杂志分别发表了赵丽宏和叶延滨的诗歌、散文。长沙著名作家、诗人孙健忠、于沙、弘征、胡遐之等跑到衡阳,主动拜会这位台湾《创世纪》诗刊总编辑,衡阳文化界为他举办3次不同规模的欢迎会。洛夫先生不但写下好几首关于故乡的诗歌,像《再别衡阳车站》《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河畔墓园》等,并且留有“为何雁回衡阳?因为风的缘故”的名句。
李说:“这些我都注意到了。我还读到他发表在《衡阳日报·星期天》头版头条的文章,题目是《乡情比酒浓——一封来自台北的感谢信》。”
我问:“那你郎家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李说:“见他也得晓得他的行踪啊!我当时写了一封短信,托报道他的记者转交,结果说是洛夫回复得很含糊。”
临走时,李老拉着我的手,像嘱托一件大事似的,说:“我与洛夫的这段交往,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清楚,我的上级早就不在了。如果能得到洛夫本人的认可,就符合结案归档的要求,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几天后,李老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一个手提纸袋,里面是两本书和有关他个人的一些复印资料,还有一封短信,说:“聊助洛夫先生多角度了解故乡风情,以及我这个曾经的老同学——大陆一个老共产党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当前的所思所为。”
同年10月29日,洛夫先生第八次还乡,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回乡。他走访石鼓书院、衡南县城云集、相市燕子山、南岳衡山等地,我应其邀全程陪同。30日上午,与洛老夫妇在其自书“洛夫文学艺术馆”前留影,下午在相公堡老宅举办“故园心——影响世界的文学大师洛夫诗歌论坛”,我即兴发表演讲《燕子山飞出一只诗凤凰》,后来载于上海《解放日报》朝花副刊头条。
那天午饭过后,我与洛夫先生在耒水河边老码头散步,将李升平先生想见他一面的心愿告诉他,他一时没有想起这个名字。待我将前文所述简单地说过后,他一拍脑门,连连说道:“确有其事!确有其事!那时我差点成了地下团员。他现在还好吧?身体怎么样?”我又趁机问道:“之前是否有人向您说起过李升平这个人?”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事前我已将洛夫当日行踪告诉李老,他一直在家等候消息。下午5时,听说我们已经返回雁城宾馆,他马上从附近的家中赶过来。我上楼看到1518号房间门关上了,知道洛夫先生正在休息,便没有敲门打扰,与李老在宾馆大堂等候了一个小时。
当两双大手热情地握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终于吁了一口气。
李老见到洛老,虽然喜不自禁,却又似乎有一丝学弟的羞涩。洛老则热情地揽着他的肩头,嘘寒问暖,两人交谈得十分热烈。李老给洛老带去一份8张稿纸的《关于拟发展洛夫先生为地下团员的回忆》,洛老看过后说:“完全属实,当年情景如在眼前。”李老带去的两本书,洛老欣然收下,其他复印资料都没有要。
当晚,我在常胜中路丹茗居茶楼做东,大家把酒高歌,举座皆欢。餐毕,洛老为李老挥写条幅“相见恨晚有缘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