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若在异乡,问生客籍属,回答必是某省、市、县、乡。在本乡本土,或许会忽略村籍,回答的是自然村落屋场的名称。
老家属城市近郊丘陵地区,村落地名出现常见的圩、湾、峒的较少,多以塘、冲、岭、坳命名。同姓聚居的大村落,常以姓氏定名“大屋”,如张家大屋、陈家大屋。以择居时序,又分老屋、新屋,如李家老屋、陆家新屋。
因地形地貌,聚居规模不一,真正的大屋场为少数,一般屋场不过十数户上下。平常涉及村籍,除却独门独户人家,不以屋场大小而论,习惯泛化为大屋里。譬如,本乡人借问村籍,常说:“你是哪个大屋里咯?”
一个大屋里的人,多为同宗同姓。乡民敦宗睦族,大屋里必定有一个正堂屋,俗称大堂屋。中堂设神龛,立主牌,置香炉,统一贯对联如:“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岁灯”,横批“某氏先祖神位”。
大屋里的正堂屋,堪比宗祖一脉的小祠堂,乃庄严神圣之所,启用进出都有规矩礼数。同宗繁衍生息年代久远,拉开辈分差异,大屋里便有出了五服的宗亲。各家各户虽辈分不一、亲疏有别,但每逢过年朝节、红白喜事、驱灾辟邪,需到正堂屋焚香燃烛,拜请祖先,祈求护佑。正月初一一早,大屋里男丁集聚正堂屋,焚香燃烛,合掌抱拳,祭拜祖先。有些屋场家族虔诚,男丁集结老祖山,化纸鸣炮,向祖先叩节“拜祖年”。此后按班辈年事,向长辈拜年请安,逐户落座“挂红”(吃茶点)。
结婚当日,从新娘家挑来的嫁妆“头担”,或抬来的“抬盒”,先于新娘子和送亲客到达男方家,需先放置于正堂屋,而不能直接挑入洞房。此一规矩,料定是告慰祖先,家族人丁发达,又有贤孙成亲赓续香火。花轿进屋场,依序先放置于正堂屋门口。新娘下轿,需新郎陪进堂屋,向祖先打躬作揖,然后才能送坐洞房。
正月里,玩龙舞狮,大屋里集体接龙灯。万炮齐鸣,祥龙逶迤游进禾堂坪,必先进入大堂屋,恭请本堂祖先,共享节庆喜乐。硝烟弥漫中,女人们抱着孩童从龙身下穿过,讨个平安吉祥彩头。面向大堂屋,右边为“大边”,左边为“小边”。祥龙按“大边进,小边出”的次序,由持龙珠者引导进入堂内,静候“出灯”(口彩)。提头灯笼者高举红灯笼,“出灯”恭贺屋场人兴财旺、吉庆满堂。之后,祥龙头朝堂屋,列于禾堂坪,由着锣鼓的引领、鞭炮的激励,尽兴狂舞,激荡人心。
聚族而居,邻舍便是亲族家人,一家有事,全屋场帮衬。操办红白喜事,乡邻不论亲疏,自觉自愿帮工出力。精明的男人管采买、礼节,粗犷的后生帮宰杀、挑水,能干的女人管迎送、焖饭,稚嫩的妹子帮择菜、洗碗。背来的各家桌椅板凳,式样不一,分席列阵摆满禾堂坪,展示着席口场面。借来的大中小碗錾字作了记号,洗得干干净净,装满几箩筐。临时架设的厨房棚架下,几个叼着纸烟的大厨、帮厨低头坐在案板前,剁切鸡鸭鱼肉。大炉灶火舌窜动,龙头锅沸水欢腾,棚架里烟气氤氲。鸣炮开席,帮工们麻利穿梭,上酒端菜,有条不紊。酒宴结束,不用主家吩咐,大屋里的帮工各负其责,洗碗扫地,归还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客走主安,热闹几日的主家,复归平静。
大屋里几乎没有秘密,谁家媳妇什么时候要生了,哪家有几十只鸡,哪家的猪该出栏了,隔壁家今日吃什么菜,全屋场的人大都知晓。家里来客,没有鸡蛋面条待客,不用询问,也知道谁家有借。家里杀猪,或是买了猪头猪肺炖海带汤,绝少独享荤腥美味,都要给左右邻舍舀上一碗,送过去一同尝鲜。哪家男人外出未回,女人又要急着下地做农活,不用担心贼人惦记,把钥匙放在门柱下面的“猫头眼”,或是放心存于隔壁邻居,即时转交回家的男人。
大屋里的人家,男人们担当队上主劳力,又各自忙家里的副业,交集不多,似乎有些隔膜。女人们主内,却相互走得很近。冬闲时,聚在炭火炉边有一针冇一针地打鞋底,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家常。谈及哪家小两口又扯皮打架,女人们自告奋勇商议分头前去劝解。堂客们大都会现身说法,用上那句套话:“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争争吵吵不是出子(办法),莫逗大屋里人哇(讲)噻!”春季上滩月份,青黄不接,口中寡淡,女人们一番合计,凑在一起磨米豆腐,做艾叶粑粑,包桐叶粑粑,捏南瓜团子,尽显好吃婆的本色。那时生活艰苦,总有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男人爱面子,多是女人端撮箕、提油盐罐,挨着邻家门框向邻家女主人借米借油借盐。
共处大屋里,朝夕相处,邻居总会有些磕磕碰碰。争半方地基,为屋檐滴水,哪家的猪拱坏别家的菜地,自家的鸡把蛋生在别家鸡埘,别家的鸡混入自家吃食,记错借还东西的数目,小孩互相扯皮打架,诸如此类大事小事,谅解不够,不消误会,容易起争吵。
争吵年年有,时时可和解,少有一生一世的仇家。同居大屋里,无处不相关,遇有急难,好言求于对方,或以借东西为媒,接言搭话,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说不定,昨日跟人家大争大吵一场,今日见着别人争吵,便会出来扯开一方:“都是大屋里两个人,起眼相见,莫吵哒!”大屋里的喧闹止熄,鸡犬之声依旧。
老家屋场不在了,乡人问我是哪个大屋里咯?我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