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好了。今天我算帮你把这事给了结了!”俞飞燕一回家就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往床上一件件拿衣服。
“你这是干什么?”梁祁赶在俞飞燕出去之前,挡在了门口:“晚上爸妈叫咱俩回家吃饭。”
正要推开梁祁的俞飞燕霎时就冷静下来了:“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回娘家,算什么?”一想到这,俞飞燕放在行李箱上的手一松,转身就去了卧室。梁祁也跟着进去了。
犹豫了一会,梁祁抱住了俞飞燕,说:“谢谢你!”
结婚十多年了,俞飞燕在梁祁面前仍是淡淡的样子,她把头一低深深地靠在梁祁身上,拼命地闻着梁祁身上那熟悉的味道,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天上午, 一件事情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俞飞燕砸了赵一星的场子!
单位旁人想的是,俞飞燕藏得蛮深啊,平日里看她对谁都笑眯眯的,对赵一星也没显出特别啊。可这是什么仇什么怨,非得这个时候发难啊!勘探设计院的蒋大舟在会后,略带兴奋地给老同事梁祁来了个电话:“梁祁!梁祁!我都听我老婆说了,你们家小俞今天……嘻嘻……”
头一天,省、市文联、作协、评协等相关方面的嘉宾风尘仆仆,来到了这座深山里的大型企业。单位非常重视,作为文化建设的一个亮点,尽力去筹备,各项工作都安排妥当。嘉宾们先是在有百年历史的招待所主楼安顿下,然后参观了厂史博物馆,又去了地下工作平台体验生活,再到职工俱乐部联欢。俞飞燕作为工会副主席,自然是全程陪同。
赵一星看得出也是非常高兴,晚餐时特意当着诸位嘉宾的面,说:“俞主席,谢谢你。也谢谢你费心给我们的房间里都准备了一束鲜花。”
“鲜花?”与会的嘉宾听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是好奇:“这山下全是空洞,山上全是岩石,去哪里买这么多鲜花?”
“不是外面买的,是我自己种的。”俞飞燕一口气喝完与赵一星对敬的那杯苹果醋,边说边坐下:“是我以前从山上石头缝的土壤里移植出来的芍药。想到诸位领导和老师们要来,我把自家后院的芍药剪了多半。我们山里的芍药,五月初夏正是开的时候。”
“啊!”大家都感动于这份用心,纷纷向俞飞燕举杯。
第二天,赵一星的《寂寞写春秋》作品研讨会在厂里的多媒体会议室举行。俞飞燕也出现在这个研讨会上,一个是因为她暂时主持单位工会工作,二个是单位也是考虑了她是梁祁妻子的缘故,认为她比较熟悉情况,安排她作为单位发言代表之一。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俞飞燕一直都没有提到梁祁的名字。
研讨会按照既定的流程进行着。大家谈赵一星的作品特色,回顾赵一星他们那一代人的写作状态,赵一星获奖的时代背景……赵一星陪同坐着,一边听一边记录。
回忆起在副刊创立专栏、给包括赵一星这样的作者提供平台打擂台的经历,市报副刊已退休的副刊部主任康庆余讲着讲着,抬起眼镜在会场找了找,惊讶道:“梁祁!对了,梁祁怎么没来?”
到会的嘉宾们,多是从那个年代一起过来的文友和知根知底的老师。康庆余这一提醒,其他人也纷纷坐起身来,在研讨会现场寻找梁祁的身影。
康庆余的发问,也勾起了文联老主席徐友友多年没有解开的疑问,徐友友茫然道:“是啊,昨天回到招待所,也是因为房间里那芍药,突然就想起梁祁写过的那句‘芍药不争春。山风吹过,石头仍是石头。’梁祁写过《风石》之后,怎么就没有再写了?”
是啊,梁祁如今在干嘛?梁祁这些年为何没有再写了?徐友友望着赵一星,其他到会的嘉宾也都望着赵一星。赵一星在自己的作品研讨会上面对众人的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嗫嚅了一会,赵一星将麦克风交给了俞飞燕。
此时,俞飞燕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说出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了。
“感谢各位老师和文友还记得梁祁,我是梁祁的妻子。”俞飞燕说出的这句话在会场无异于投入一枚炸弹。
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疑窦重重:在赵一星的自传体小说里,男主角的原型不就是梁祁吗?梁祁不是赵一星的恋人吗?企业破产后,梁祁不是去了南方,再也没有音讯了吗?难道,现实并非像小说里所写的那样?
往事在俞飞燕的脑海里跑马,一下子将她拉到20年前。
20年前,俞飞燕、赵一星、梁祁他们都住在厂子弟学校的单身宿舍。从省城师范大学政教系毕业的俞飞燕,被选为单位的团干,她就是在一次青年联谊活动中发现赵一星与梁祁之间的不对劲的。
晚上,俞飞燕到赵一星寝室串门,看大家都在折幸运星,就问:“谁这么幸福啊?”一个女老师朝赵一星努努嘴,其他女老师也眨巴眨巴眼睛。赵一星抬起头,冲俞飞燕一笑:“梁祁跟我打了个赌,如果我三天之内折满999颗幸运星,他就请我们全寝室的人到大拐弯酒家去吃北京烤鸭。诺,她们不是在帮我吗?”
俞飞燕于是也靠在桌子上帮忙折星星,一边折一边聊起上午联谊的事情:“怪不得上午临到男队和女队互相介绍时,少了你和梁祁。等于子弟学校这边一下子少了两张王牌!没看到有的男职工和女职工站在队伍里,没看见你们俩,都提不起精神吗?”
俞飞燕话音刚落,大家发出起哄的笑声,有人还添了一句说:“对,我也发觉了,特别是那个蒋大舟魂不守舍的!”
“你瞎说什么呀!”赵一星赶紧轻推了那人一把,俩人嬉闹成一团。
俞飞燕见差不多了,边笑边往外走:“下次集体活动,最好还是一个都不要落下!你们也早点睡,我先走了。”
梁祁与赵一星能走到一起,并不让人意外。两个都是语文老师,都教高一,都爱写作,不时在报纸上发点文学作品,在厂里小有名气。俩人下了班,还常在一起交流新发现的写作题材。青年联谊活动那天,俩人就是因为在外面花园讨论一篇学生的作文,而错过了活动流程。
梁祁有个学生,在一篇作文中谈到爸爸所在的车间很久没有事做、爸爸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引起了梁祁的注意。其实,这已经不是梁祁第一次从学生作文中发现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有一次,有个学生还写到他父亲去深圳,得到了与厂里有业务联系的朋友的豪华接待,写了他们一家在深圳的见闻。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孩子吗?”梁祁眉头紧缩,让赵一星的手忍不住去抚平。梁祁拿开赵一星的手 ,认真地告诉赵一星:“是厂采购部长的孩子。”
梁祁站起身来,在小树林里激动地踱步走着,自言自语道:“厂里的效益是越来越不行了……可奢靡之风就跟靡靡之音一样,是不和谐的声音,正常人都要远离,要警戒。”想到这里,梁祁跺跺脚坚决地说:“我还是要写个东西出来!”“梁祁!”赵一星郑重其事地表示自己的支持:“我也写!我们来个比赛吧。看谁能最先写出来得到编辑老师的青睐!”
梁祁的中篇小说《风石》在南方一家省报副刊分期连载时,赵一星的中篇小说《命运的鼓点》也在市报副刊分期刊发。对“企业改革”这同一件事情的不同书写立场,成为当年文学届讨论的话题。站在民间叙事这一端的梁祁所承受的压力,连在文学圈外的俞飞燕都感受到了。
“梁祁这个小伙子不错。”俞飞燕的父亲、离休干部俞志敏有一天在饭桌上,没来由地提到了这个。
“爸,您是听到什么了吗?”俞飞燕停下筷子。
俞志敏叹了口气,说:“那天你刘叔叔征求我意见,说是不是把梁祁从学校调出来,别让他面对学生了,放到内勤去,暂时避避风头。我说,要放到厂报去,让他写!他适合写这种短平快的东西!有力!职工喜欢!我们企业内部开展自我批评,难道谁还不让了吗?”
许是俞志敏的话发挥了作用,梁祁真的被调到了厂报当编辑。但是,梁祁从那以后想要提起笔来,总觉得自己像被那些人所批评的一样“不会站在更深广的历史长河里去展现社会生活”。
面对赵一星,梁祁觉得沮丧、无力,有着被人背叛的痛苦。这头,赵一星也不敢跟梁祁分享她的《命运的鼓点》在市里获奖的消息。“忘掉我吧!”那天晚上,梁祁把赵一星约在小树林,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临别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辞职去了南方。
后来,赵一星写了个自传体小说,被俞飞燕看见了。想了许久,俞飞燕给梁祁寄去了赵一星的小说,并附信一封。信里说:“赵一星的小说,看得我午夜梦回,仍觉幽光闪烁。恕我冒昧,本不该过问你们的事,但仍盼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回到你写《风石》的地方。”
……
回忆往事,俞飞燕没有提赵一星与梁祁过去的情事,她尽管将梁祁从南方回来后在厂报,经历企业破产、改革重组,特别在企业新生后所从事的工作娓娓道来:“……梁祁还是改不了老脾气。他放下了文学,却拣起了评论……”
俞飞燕的话讲完了,大家却听得沉默了许久。徐友友的眼睛有点湿润,他的掌声率先打破这沉寂。紧接着,研讨会现场响起整齐的掌声。赵一星跟随着大家鼓掌,心头却有百转千回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