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阳

　　晚稻未收完，母亲便拿出一包往年精选的油菜籽，挑上一畚箕土肥，张罗着育秧。选一块酥松的熟土锄翻、行垄、撒籽、着灰、盖泥、蒙草。每天浇水，很快，松软得像棉花被般的泥土冒出芽蘖，探出小小的脑袋来，星星点点，细细茸茸。转眼，绿蓁蓁的一片。　　

　　当油菜秧儿日益丰茂，有半截铅笔高的时候，母亲浇足取苗水，小心翼翼把它们一根一根拔出来移栽。取苗，细致活儿。母亲边取苗边选苗，边拔苗边移栽，告诫我拔苗得贴紧泥土，握住苗蔸，多带附些根土，当心扯断。母亲近乎文盲，却掌握了庄稼栽植的门道和云彩变幻的奥秘。每次栽油菜之前，母亲都得看天看云，倾听秋蝉嚖唳，晴天下午栽，阴天全天栽，下雨不栽，田烂不栽。母亲的预判总是准确有效，很少错过好天气，栽下的油菜成活率高，抢到了季节，罕见僵秧、死苗。父亲打苗窝是把好手，与人边闲聊边翻地，打磨、碎土、找平、打窝，看似没用心、不经意，打出的苗窝却如棋盘格子一样整齐划一、疏密有致，像用绳子直横拉过线、弹过墨，又快又好。小时候，黑瘦黑瘦的我在一旁当助手，将一棵棵油菜秧儿分放窝旁，供母亲栽种。栽好后，一蔸蔸浇下定根水。母亲施上土肥，用小铁镐在苗窝里一开一合。遇到沙土，直接用粗糙的食指中指扒一个小孔放入苗蔸，扶正、按秧、压紧。那些秧苗儿仿佛成为摆列战阵的士兵，母亲则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刚栽下去尚未稳根的油菜秧，经阳光一晒，便趴在窝边，蔫蔫地无精打采，但只要汲了一夜的露水，便会昂扬挺立。几场秋雨下来，叶面越来越宽阔，绿汪汪的，生机盎然。

　　油菜秧儿静静疯长，半个月光景就密密匝匝，挨挨挤挤，焦急地等待分家独立。母亲不误秧苗儿，栽完土里的，紧接着栽稻田。在田里栽油菜，排水是头等大事，要格外讲究。秋收后的稻田先犁翻晒干，再整地拉沟，勾划成若干个几何图形的方块地，四周留出排水沟。主沟、围沟、厢沟，得沟沟相通，排水通畅，雨住田干。

　　寒露过后的地里透着薄凉。看母亲猫着腰赤着脚栽油菜，想让母亲早点收工，我心痒痒的跟着学。蹲在地里一伸一屈，由左至右，由右向左不时地后退。蹲久了腰酸腿麻，退急了仰面朝天。那一株株油菜秧儿，被我栽得横不对横，纵不成纵，横七竖八，东倒西歪，似败下阵来的散兵游勇。筋疲力尽不用说，还踩结土壤，给母亲帮了倒忙。几天后，母亲见我移栽的油菜枯死了一些，又进行补植。

　　油菜很贱，它只要栽下去便可顽强生长，就像朴实无奢求的山里人随遇而安。那时的乡村，家家户户栽油菜，男女老少全上阵。乡亲们抢着栽，无遮无拦地栽，畈挨畈，岭连岭，层层叠叠，不放过任何角落空隙，哪怕只够放一条凳子的丁点儿土地。

　　年前增片叶，春后多支花。萧条的冬日是油菜儿最宝贵的慢长期。它秋发冬壮，用整个冬天养精蓄锐，就像山里的孩子们十年苦读，一朝勃发。在这期间，母亲像听到油菜儿的呼喊，仍闲不下来，常给油菜“加餐”“疗伤”：追肥，除草，杀虫，在嫩叶上撒下草火灰，入春后中耕松土、培土壅根，防止油菜渍害倒伏。母亲说，庄稼这东西万万缺不得“课”，缺了补不上来，误了季节甚至还会颗粒无收，前功尽弃。当春雨落下，油菜又像青春期的孩子，拼命拔节，封垄，过了几周就高过父亲的锄耙，母亲的头顶，变得更加葱绿茁壮。待到阳春三月，油菜儿便肩并肩，手牵手株株相依、叶叶相扶，恣意蓬勃、淋漓怒放。随处一站，眼前是黄灿灿，尽头是黄熠熠，到处呈现油画之美、燎原之势。宝塔型花朵在风中摇曳，向父母点头，仿佛是对大地的报答，对父母的感恩。五一前后，气温骤升，油菜成片成片在父亲亮闪闪的镰刀下纷纷扑地，经过烈日的烘烤，杆儿由绿变黄，籽儿自黄成乌。成捆成捆的油菜搬到一块儿，母亲裹着头巾，摊开被单，搓揉出圆溜溜乌幽幽的菜籽。簸壳，晒干，过秤，榨油。挑回油担子，父母的眼睛和清亮亮的菜油一样晶亮，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反复念叨“人勤地不懒，地不亏待人”，似乎郁结的心事豁然开朗。

　　今日，故地重回，偶见路旁一畦绿葱葱的油菜秧，我蹲下身来，凑近一株，看三片小叶子在风中轻轻颤动，往昔满岭满畈栽油菜的背影，一下子清晰立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