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本是来散心的,可为何偏又遇见他? 康馨小嘴一抿,用近光触了一下洗手台镜子里挂满汗水的自己,又硬生生地把目光望向镜子里慢慢向她走来的朗辞。
康馨还是来不及多看一眼,便收起目光,准备跟朗辞擦肩而过。可洗手台只有这么大,只容两三人转圜,康馨一转身,还是撞进朗辞的视线里。
朗辞没想到前面这个修长、带点神秘气息的背影,竟是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他眼睛一亮,但随即目光又暗了下来,他禁不住凝神看着眼前的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因为自他离开以后,她已经一天一天换了模样。短发已经长成了温温柔柔披下来的长发,还染成了秋阳下栗子的颜色。皮肤像没有经历过夏天一样的白,微微上翘的鼻头上,那颗标志性的痣还在。此时,那个小巧的翘鼻头,似乎还发出一声轻嗤。
康馨扬着脸瞥着朗辞,还没等朗辞张嘴说话,便轻轻地绕开与朗辞的身体接触,闪了过去。朗辞没有回头,他看着镜子里康馨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莽莽榛榛的山道外。
这是太阳山秋季的一场旅游促销活动,号称“汲泉烹茶,斋菜养生,原始森林负离子跑道空气汗蒸。”康馨本想来一个人在森林里散散步,哪知看到身边的人都在加速运动,不由得也不想辜负自己一身装备而来,于是还是把散步变成了竞走。跟自己竞走,康馨一边快步走一边给自己打气。哪知走着走着,脱离了跑道和人群,拐进了一条岔路口。看景色怡人,特别是山道两旁的树金黄的、浅棕的,跟着沥青山道起伏。康馨揣摩应该还在核心景区里,也就更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果不然,山道尽头,就是一个木头搭建的洗手间,有旅游指示牌。洗手间旁还有一个观景台。康馨在那一个人望着远山,望了好一会。
“山阳渡,山阳渡……”这会,离开山道尽头那个木头小屋洗手间,离开与朗辞偶遇的那个洗手间的洗手台,康馨砰砰的心跳突然回来了。她努力回忆自己刚才在洗手间旅游指示牌上看到的那个名字——是不是说这条山道从洗手间那头往回走就是山阳渡?
旅游手册中是有一个山阳渡的。山阳渡茶席。下午到晚上,是有一场山阳渡茶席活动的。一想到这,康馨不由沿着山道加快了步伐。
行到一个山道拐弯处,一个穿蓝色冲锋衣、提着白色水壶的人从坡上迎面走来。“华老师?华老师!”康馨定睛一看,喜出望外,撒开腿就往坡上跑。听到有人叫自己,华常衡抬起眼镜一看,原来是康馨,脚步便有几分迟疑。等到康馨上气不接下气站定,又郑重其事地迈到自己跟前后,华常衡才故作镇定调侃道:“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茫茫群山中走来一个康馨。”“哼。”康馨瞅了一眼华常衡手中的水壶,故意走到华常衡的侧面,“啧啧”地上下打量着华常衡的头发,说:“山中岁月可好?几日不见,华老师又多了几根白发……”然后踱到华常衡眼前,歪着嘴笑,就是不说话。
华常衡知道康馨又纠缠于那个老问题了,于是头一低,躲开康馨的目光,手一背,继续往前走。
康馨也不说话,只管在后面跟。烦扰的往事也像呼呼的山风一样,在身后跟。你上山,我也上山;你下山,我也下山。这场拉锯战为何你就不能让让我?康馨想起这些年,不由把外套帽子拉链拉到了顶,只留一条缝给眼睛看路,可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
与朗辞分手后,康馨就遇见了华常衡。好奇怪,怎么遇见的忘记了,怎么动心的康馨却还记得。华常衡常在康馨茶楼买茶。一日,康馨给华常衡泡新到的春茶,华常衡对面坐着,浏览茶室墙上新挂的帮书画家们代售的书画。康馨一眼就看到华常衡右边耳鬓上有几根白头发,并且还一句话脱口而出:“华老师,您刚才的样子好像我爸。”“嗯?”华常衡觉得突兀,以为自己听错了。康馨察觉出自己的失态,赶紧补充一句:“我小时候,就给我爸拔白头发。”见华常衡还在仔细听,康馨又有些紧张地加了一句:“我爸的白头发,好像最开始也是从鬓角那里长出来的。”华常衡常在这买茶,是觉得这“山中客”茶楼名字取得合意,规模不大但在书画圈老先生们那里风评好,以为年纪轻轻、礼数周全的老板康馨只是套路比较熟,没想到还有这么天真稚气的一面。所以这日听了这话,不由得呵呵一笑:“小康,爸爸现在身体还好吧?”
就是这一句话,让康馨对华常衡有了莫名其妙的心动。朗辞都没有问过她这句话,他只关心她晚上回不回家睡。
康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是父亲老来得女,她与家中哥哥们年龄差了10多岁。在农村,父母年迈无力,兄嫂寡情少助,康馨自然也没钱读什么书,很小就出来打工了。好在康馨人漂亮,又肯干肯学,马上就由茶楼保洁员成了卖茶小妹。卖着卖着茶,与一家茶厂的二东家朗辞处上了对象。朗辞的父母虽然有点嫌弃康馨是农村人,没个什么正经来历,但对有个能干的女人来管管自己败家的二儿子,让朗辞有朝一日能成事,还是很受用的。所以,茶厂里一些不是特别核心的事务,也放心让康馨去协助朗辞打理。
但朗辞与康馨还是没能走到结婚这一步。康馨发觉朗辞劈腿,是因为一条错发的短信。朗辞把发给别人的微信留言发给了康馨——“宝贝,等下还出去吗?”朗辞以前叫康馨“宝贝”,但恋爱很久了就不再这么叫了。康馨知道,自己该走了。康馨没有声张,暗中查了朗辞的微信聊天记录,弄清事情后就跟朗辞摊牌了。朗辞怕康馨声张影响他与新的女人的恋情,给了康馨一笔分手费,康馨不哭也不闹,就这样在朗辞父母面前消失了。
自己不争气,何苦更让人父母看不起?康馨憋着股劲,换了家茶楼继续当卖茶小妹,一边工作一边考茶艺师,最后开了自己的茶楼。
康馨知道华常衡是真正的茶客,不像有的人出手大方却是买茶送人。听说华常衡常去山中寻野茶树,一个一个山头找过去,已经找了好几年了,康馨就提出也要一起去。华常衡总是有各种借口,下雨不方便,带个女的不方便,我已经先走了不方便……总之,就是不方便。
“你真的不方便吗?”终于有天,康馨改了称呼,一句“华常衡,你真的不方便吗?”将华常衡惊得放下了杯子。“你再这样,我以后就不来了。”华常衡看着面前的茶盘跟康馨说话。“那你以前为什么又要来?”康馨这一句话问得,华常衡坐了片刻,没有说话,就走了。
华常衡真的没再来了,但茶友的圈子还在。只要听说华常衡他们去哪里寻野茶树了,康馨就会把店歇几天,也跟着后面去。有时,是山道上下隔着车窗玻璃相互一瞥,无语而过。有时是康馨寻到山上,只见到浩渺云生,无影无踪。
可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能说上话了,他却还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华常衡没有觉察到康馨躲在帽子里无声地哭泣。他知道已过了好几条岔路,康馨才问:“华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哪啊?”华常衡听出这声音有些鼻音,以为康馨被山风吹感冒了,还来不及细想,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反脸问康馨:“我问你倒是要去哪儿啊?”
“山阳渡……我是要去山阳渡。”康馨茫然地回答,回答完后却又变得很欢快,把包在帽子里的双颊好一顿揉搓:“华老师去哪?华老师去哪我就去哪!哼,每次都找借口不让我去。今日择日不如撞日……”康馨边说边把手叉在外套袋子里,迈大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华常衡还在原地站着,眼神四顾。
两下无言。最终,还是华常衡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朝康馨走来。华常衡走过康馨身边时,抛下一句:“我去的地方太远了”。见康馨还不明白,华常衡停下来往回指,“你回到刚才那条大路上,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那你呢?”康馨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脸半掩在帽子里,两只红眼睛露了出来。华常衡见了,语气缓和了几分,但仍语重心长道:“山阳渡今日人多,我早早就领了打井水的功课,要去唤心泉。你先去,我晚上之前会回!”
“你真的会回吗?”康馨不放心地跟了几步。
“会回,会回。”华常衡一边应诺着一边往密林深处探去。
华常衡走到看不到人影了,康馨还在那喃喃自问:“唤心泉在哪?”
康馨忍着眼泪,回到了大路上。回到大道上,她发现像华常衡一样提着白色水壶汲泉修茶道的人陆陆续续,越来越多。
而在海拔1000多米的密林深处,华常衡已距离唤心泉越来越近。
……
一年后,和朗辞走在大街上的康馨看到图书城挂出了一个书籍签售的横幅:《我在山中已百年——野茶种不完全手册》拨开云雾终见天日。于是走进去想看看。
在人群中央,康馨看到一个好久不见的人,只是他那头发已不再乌黑,似刻意让那白发纷纷冒出来。
看着热闹的签售现场,康馨突然明白了他那天晚上为何没有回到山阳渡。
而站在康馨身旁的朗辞,隐隐感觉到 ,那晚康馨脸上让他旧情复燃的失神与落寞,竟不是为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