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上世纪七十年代，郊区的宣传气氛浓，从朱家堰到头塘垅里，工厂围墙，民居墙壁，坡坎塘坝，房柱电杆，写满各式标语。
头塘垅里南面的水圳，为幸福河的源头。水圳靠丘坡一侧，砌有一间排灌小机房，两三米宽的红砖后墙，有一条标语——人定胜天。因为简约，字又大又白，从两百米开外的国道看过去，仍显得十分醒目。
那时我们还小，虽已认字，对“人定胜天”的含义还不甚了了。不久，头塘垅里搞了田园化改造，标语又是写在水利设施上，猜想应是契合“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语录，鼓动大修水利。在学校，也学习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暗自琢磨，标语大概是人一定能够战胜大自然的意思。
后来，农业学大寨运动持续推进，我们见证了战天斗地、人定胜天的火热过程。
湘江支流蒸水像树枝一般延展，柿江河在易家洲汇入蒸水，雨母山方向的几条无名支流，在广字口汇入柿江河。广字口河段为低洼地小桥眼，再往南为东山町。过湘桂铁路，上溯至雨母山，连缀成上千亩的一马平川。石板路由二塘起，沿西面山脚起伏，蜿蜒至雨母山下的东阳铺。中间开出两三条支路，延伸到坳上，通向周边竹雅桥、邓公塘等村落。小河顺着微微的梯级，九曲回肠，如随性爬伏的瓜藤。两岸杨柳依依，河里水草飘逸，鱼虾成群。几个河堰拦蓄一汪清水，石板桥下水声潺潺。然而，每至汛期，上游山洪倾泻，低洼的小桥眼、东山町是三年两涝，一片水乡泽国。
为深入开展农业学大寨，公社一声号令，修筑小桥眼至雨母山的渠道。一拨人一路扯绳索、钉木桩、撒石灰线，算是完成了规划设计。几天后，全公社近千号青壮劳力打着红旗、荷着铺盖、挑着箢箕、背着锄头浩浩荡荡开进大町周边的屋场。渠道工程分大队包干，同时开工。一时间，沿途六七里红旗招展、人头攒动。树杆支起几只高音喇叭，循环播放雄壮的革命歌曲，广播员定时用生硬的普通话，播报工程进度和好人好事。不几天，沿路留下一溜土方凹坑，一担担泥巴垒出渠堤雏形。擀平土方，抬上夯土的梯形“抬锤”。四个壮汉抬着夹持夯石的井字形南竹杆，“哟嚯嗨，哟嚯嗨”，高唱打夯号子，工地愈加人声鼎沸。
石桥大队几个社员，驻扎在我家。天已经有些冷了，用稻草垫底，铺上草席打地铺。借邻舍灶屋作伙房，一日开两餐。清早上工挑土方，十点钟左右伙房将早饭送到工地。甑蒸一箩筐糙米饭，菜为萝卜、白菜各一脸盆，外加一木桶洗锅汤。十个人一“席”，围着放在地上的菜盆，捧着一中碗饭，或站或蹲低头扒吃。灌半碗汤，打着饱嗝，扁担又上了肩。天黑了，回驻扎地吃晚餐。菜盆搁桌上，许是工地餐吃惯了，个个都不坐凳，添饭夹菜站在阶基、禾堂坪，大口扒拉。蹭过几餐饭，菜里偶尔有零星肉片，油水并不比家里的多，我却感觉集体生活好，吃得津津有味。
冷水洗脸洗脚，十几个人坐在地铺上聊天，有时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打扑克“争上游”。记得有一个年轻人喜欢吹笛子，每天晚上铁定吹奏《扬鞭催马送粮忙》。笛声欢快悠扬，我倚着木门一次次惊羡，一次次陶醉。日后，这段旋律烂熟于心，成为我不由自主吹口哨的保留曲目。
大约半个多月，渠道完工。两条土堤截直河道，将东山町一分为二。行人都走堤过垅，山脚的石板路杂草丛生，渐渐废弃。此后，渠道藏不住鱼虾，残留的月形老河湾，鱼虾渐减，我们少了渔获的去处和乐趣。中小雨天，渠道快速行洪，根绝了两岸的小水患。若是连续大暴雨，大河涨水小河满，柿江河水顶托倒灌，团结堤机埠失效，东山町仍是一片汪洋，终归没有人定胜天。
广字口河段地势最低洼，两岸一百多亩稻田十年九涝，陈家冲生产队不胜其害，常吃国家的“返销粮”。郊区农业学大寨声势浩大，立下愚公移山志，举全区之力欲将北面一座紫色页岩大山，挖填到广字口洼地抬高稻田，抵御洪水。集中突击时，红旗飘飘，炮声隆隆，钎锤叮当，高音喇叭声整天回荡在小桥眼上空。劳力如蚁，箢箕挑，斗车推，紫色的土石方覆盖山边的稻田。冬修月份，一拨又一拨支农战斗队高歌猛进，鲜红的旗帜插满田间地头。星期天，市区两级机关单位，轮流来搞义务劳动，工地响彻劳动竞赛的号子。我们属县区，隔着一条马路，远观郊区改天换地热闹场面，憧憬百亩洼地变良田，满心羡慕和嫉妒。
不久，县里领导来我们大队，蹲点指导农业学大寨。掀起兴修水利新高潮，全大队投粮投劳，很快建成石塘水库及下游灌溉渠道。土法上马，分户包段，大人挖土，小孩送饭，修筑板桥至石塘水库补水渠。终因无力建设过水天桥，补水渠成为旱渠，全线荒废。队里不甘示弱，仿效郊区挖东山町的“见风消”石头山，填埋渠化残留的河湾，增加稻田面积。连续几年冬修，队上全员出动，放炮开山，风里雨里，挖坏锄镐，捶断钢钎，挑烂箢箕，磨伤肩膀，数不胜数。造田不足一亩，却因底子虚空不“伏水”，沦为旱土。
历经几年肩挑手推，广字口被填埋抬高的稻田，也因不“伏水”，退变成瘠薄的旱地，改田工程偃旗息鼓。每次回乡，从国道放眼望去，广字口洼地芳草萋萋，当年“人定胜天”四个醒目大字，仿佛在我的眼前闪烁。
前些年，挖掘机、推土机轰然开进陈家冲。不出月余，百米高的紫色页岩山悄然消失，抚平了广字口。一群高楼正在拔地而起，杉杉奥特莱斯衡阳购物广场开工建设，陆家新区总部经济“洼地”即将变成现实。
广字口地段的楼一天天长密长高，前些天购物广场盛大开业，我忽然想起人定胜天的另一种解读：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