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的几天,总还是冷的,家门口的大樟树与寒风擦出窸窣的叠音,叶子擦得锃亮锃亮的。这棵树有五十多年了,我的眼里,它最美不在春日,而是过年的日子里。
家门口的春联贴起来了,灿亮的红纸上浓稠墨汁书写出的行书,泛着亮光。大樟树墨绿的枝叶里摇晃着一角天空和红红的春联,我觉得极美。而那春联,几十年未改,都是我爸写的。
打小开始,樟树就在那儿,我看着它在春天发出油嫩的新芽,夏天一顿疯长,秋天它掉落一地黑籽,冬天它总要接住天上的雪花。我已长大很久,它也越发粗壮,树皮深褐,裂开口子,我喜欢它那自由的从上而下的,那些口子形成的纹理,那每一条,都把我家的消息录了进去吧。
往年的冬天,我都会坐在它的前面晒太阳,看远山;往年的冬天,它也一定会听到屋子里热热闹闹过大年,那除夕的烟火,足够每一片树叶都能看到。可是,今年,它再也听不到了,看不到了,我的家,还有那一条长长的路边的家,山边的家都已经拆塌。还好,大樟树还在,它头顶的天空还在,可是春联没法为它贴上了。
小年已过,还等两天,爸爸就会在家里的长条桌子上写春联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他是凑着煤油灯写的,我是那个帮他托纸的孩子。爸会用一把长长的镰刀来裁纸,双手在红纸上折出印子。爸爸的大手用力、神圣地一抚过红纸,印痕明朗,只听镰刀的沙沙声遽走,一副春联就裁好了。我拿着裁好的纸放在一旁摆好,爸爸又开始裁剪第二条春联纸了。裁纸需要费一点时间,因为爸爸不仅为自己家写春联,他还会写一些送给左邻右舍。
一叠厚厚的春联纸裁好后,爸爸就写上整整一个晚上。我会在一头牵着,以免春联垂下、未干的墨汁流动起来。我也不厌其烦牵了一副又一副,浑身都是墨汁味。写好的春联贴着地摆放,等干了就收起来卷着。爸爸会很仔细地用红线缠好,写好名号,哪副是哪个房间的,决不能错。还有些会写好邻居家的名字,因为春联不仅是爸爸用毛笔写的,对子还是他亲自作的。每一家情况不同,对联的内容自有不同。爸常会跟我们讲讲家里大门口的春联。家里的大事小事、冬日的大雪、腊月里的立春都会写进春联里。我记得,那一年我和弟弟都买车了,爸爸作的春联是“万紫千红大地春回,出入平安一帆风顺”。
写好春联就等着贴春联,上小学时我会搬条凳子到大樟树下,站在上面负责看春联贴正了没有。我觉得很神气,我说往上一点,往左一点,往右一点,往下一点,爸爸就听着指令移动对联,然后用浆糊粘住对联的上头,他还要亲自到樟树下看看,直到端端正正方才把春联用手上下抹平,这时春联的两侧就蒙出石头门框的颗粒来。 端正的瞬间我从凳子上跳下,蹬得一地的樟树叶发出要燃烧的声响。后来的许多年,我仍然负责看对联是否贴端正,只是不用搭凳子了,而大樟树枝越发繁茂,我一伸手,再踮踮脚,感觉就要和它牵手了。
再后来,我不再是那个负责指挥贴春联的孩子了,我也成了孩子的妈妈,即便是现在的商店里有买不完的春联,我家的春联还是爸爸写的,还是贴得那么端端正正,墨绿的樟树叶里还是透着那红火的春联。
此时,家已是断壁残垣,零落成泥了。拆掉前的一日,爸爸招呼我们都回家,在家的厨房里吃了最后一顿饭。前一晚,我问儿子心语:“外公家的房子要拆了,你说好还是不好。”心语不动眼神回答我:“不好,那棵樟树怎么办?”我一听,心也涌出泪来了。我说:“我们想办法留下大树。”心语尚小,他认识大樟树才十一年,都如此在乎,那眼见长了五十多年的爸爸、四十来年的妈妈,还有我和弟弟呢,我们又怎舍得!
在家里吃完最后一顿饭,弟弟用高清相机,给我们拍照,从门前拍到门口,从楼下拍到楼顶,大樟树都在我们的身边。我止不住泪花开出来,就像春天樟树的碧绿里,那些止不住要开出的细碎白花。
搬新家那天,爸爸对心语和语心说:“你看,外公的新房子里这书桌多长啊,这就好写对联啊。”即便离愁仍在,我们都被逗笑了,一切都是新的,那长桌长到比春联还长,爸爸写的春联即将贴在新的家里,而大樟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望着我们回家给它贴一副春联。
大樟树,年过春来,你的新叶就是你自己写出的春联,顺着时节生长吧,用你的每一片新叶照亮你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