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整个上午,身体软绵绵的,精神也萎靡不振,于是,我蜷缩在椅子里似睡非睡地迷糊着。
脑海里还在回放自己纵身一跃“扑通”入水的场景,这片水域比预想中的要深得多,身体似泥牛入海,快速下沉,口鼻已没入水面,双脚竟然无法落到实地,一阵强烈的惊悸感瞬间掠过周身。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是害怕被熟悉的蒸水吞噬,还是陡然触发的陌生感?当然,再深的河流都难不倒天生的水鸭子,我只是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拥抱她,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罢了。
生于斯,长于斯,对于面前这条大河,我的记忆里有述之不尽的故事。夏季的雨水汹涌充沛,浑浊的洪流溢满河床,然后又悄悄退却,只留给河滩一张巧克力似的赭黄色泥网。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如此接近这河水,为了让孩子们能暂离现代式的游戏,走进自然体验原味生活,这才特地带他们一起来到河畔捉螃蟹、摸田螺,或者,在新建的走廊游道间嬉戏也可以。
在靠近水边潮湿的泥洞里,一只只傻螃蟹正等着我这笨拙的老渔夫的光临。我有一把形状奇特的小锄头,一端如刀锋,可以将幽深的泥洞轻易掀开,一端如犁耙,专门用来勾除潜伏的树根与石头。从下水处沿着泥岸逆流而上,椭圆形的洞穴零星分布在靠水线一米的范围内,我依次搜索发掘,有的蟹去巢空,让我白费一身力气,有的大蟹小蟹一整窝,令我观之惊喜爆棚。
日头高升,张牙舞爪的螃蟹们已堆满胶桶,我带着喜悦与疲惫倚坐在树荫下,抬起衣角擦拭额头的淋淋汗水。双手和右脚在隐隐作痛,各处伤口渗着鲜红的血液,这是螃蟹、贝壳、荆棘等一众精灵赐予我的等价回馈哦!
绿化工地上的师傅们趁着午饭时间在水泵站前的浅水滩摸索田螺,孩子他妈也兴致盎然地参与其中。太阳从白云的缝隙中探出圆滚的脑袋,将炙热的光线洒在大家弯曲的脊背上。轻风裹着丝丝清凉,滑过微热的脸庞,拂起嫩绿的柳枝,然后飘向广阔的河面。鱼鳞一样的波纹由远及近,泛起点点白光,顺便带来几根水草或一个空瓶,在回水湾处绕了几个圈,又无声无息地漂向远远的下游。
呀!有一点黑影在水面晃动,那是条一斤半左右的鲤鱼,我只瞟一眼便判断出来了。它似在水草中觅食,也可能是在寻找合适的产卵地。只见它慢悠悠地游向岸边,尾鳍随意一偏,又滑向上游数米,几经周转,就是没有离开这片浅水的意思。我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全身的气息,像草原上狩猎的花豹,蹑手蹑脚地潜移入水,脚底的淤泥很松软,触感好似生日蛋糕上的那层奶油,双腿缓缓挪动着,生怕搅动水流,惊跑了鱼儿。
它刚从远处调头回游,细长的背鳍成条直线朝我的方向进发,过来了。机会就在眼前,它再靠近半米,我就一锄挥下,鱼儿就会血溅当场,然后我就可以提着它向父亲炫耀战果了,想想就挺美!可是,它似乎突然间察觉到眼前的危机,鱼头往下一潜,便消失在半清半浊的水面。
鱼已无影无踪,我独立水中央,心里有些失落和焦躁,广阔的河、碧绿的堤两两相映,不远处,一只白色的水鸟站在水葫芦上随波浮沉。
时间已经凝固。千百年来,大河一直默默流淌,不急不缓,似一位慈祥的母亲,源源不断地提供清洁的水和丰富的食物,深情地哺育着蒸湘大地上的生灵。
我仿佛看见当年的小小少年在台塬上追逐机敏的野兔、在沼泽里采撷鲜嫩的菱角、在深水石洞中搜捕多刺的黄沙古、在飒飒西风下点燃满世界的枯草。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与冬天,四季在人们的脸上刻下无尽的沧桑,也改变了河流的原貌,少年却在这条河里永远有取之不尽的乐趣,就算是时过境迁,儿女成群了,也没有丝毫的厌倦。
近前的大桥,稍远的高楼,在浩淼的水面投下一片色彩斑澜的影像。我努力回想多年以前的情景,那时,河岸是无边的青翠,开满红的黄的野花,家里的水牛在草地上悠然行走,享受着惬意的农闲时光。我刚学会放牛,拿着条子,指挥牛儿的一举一动,像一位骄傲的将军。因为我是新手,尚不得要领,牛儿吃饱了,躺在地上休息,我却急促地抽打它,希望它再起来多吃些草。牛儿犟起来了,牛角一拨,轻轻一挑,便将我甩上半空,眩晕、无力,然后自由落体。还好,草地松软,人无碍,那份刺激惊险,也许只能出现在电影里了。
河水常常清澈见底,不仅可以洗净我们身上的臭汗与污垢,还可以随时解渴。在热得不行的时候,我们咕噜一口喝下去,味道很甘洌。
傍晚,太阳像火球一样燃烧着,然后慢慢沉入新民中学的屋檐下。彩霞漫天,堤岸有炊烟升起,母亲唤儿归家的声音响彻河谷,似一首动人的歌谣。
鱼又出现了,伴着一簇凌乱的水草向我缓缓靠拢,我将身体前倾30度,左手如勾,右手将小锄头稍微举过头顶,像一樽雕塑矗立在水中。父亲在不远处发出焦虑不安的询问,他是担心我的安全,可我没法立即回复他,屏心静气,只等鱼再近一点,就发出闪电一击。
鱼的鳞片呈暗黄色,密集地贴在背部,圆滑的躯体蕴含着灵动,两只眼睛鼓出头骨左右探视。它会成为我的盘中餐吗?我在大脑里描绘香嫩鲜美的红烧鱼摆在桌子上的盛况,舌尖上的味蕾不禁分泌出甘甜的液体,为了家人品尝美味时开怀的笑容,此战必胜!
我缓缓移动深藏水底的双脚,右脚拇趾传来揪心的刺痛,应该是伤口碰触到砾石并且又在流血了。我把脚趾深深地扣进淤泥,潜藏在水底的沼气纷纷涌出水面,冒着细小的水泡和一股乌云般翻滚的浊流,淤泥是柔软的,像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伤口,疼痛暂时止住了,可是,目标离我又远了一米。
我静立在齐腰深的水里,汗珠从额角一粒粒接连滑落,有的顺着面颊流进嘴角,味道咸腥;有的越过眉骨滴入眼框,模糊了视线,但我也不能丝毫动弹。鱼在我的攻击范围边缘来回巡游,像在肆意嘲笑我的犹豫和执拗,人和鱼就这样僵持着,任天上投下的光影在水面游离变幻。
上半身火热如炽,下半身冰凉似水,就像这矛盾并存的生活,总给你很多的希望,同时又有很多的失望。或是一段若即若离的关系,或是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或是一程风起云涌的征途,这些内容组成人的复杂的一生。每一个过程没有结束之前,你很难预知结果,需要历经曲折,需要漫长等待,期间,会生出很多的希冀、很多的怅惘。
某一天,当你对生活体验得够多了,有了足量的思考和领悟,对人情世故已了然于胸,你才明白——结果不是人生的唯一,不能总是高举着“理想”这个牌匾东张西望。
你必须衡量取舍、融入当下,不管未来会是怎样的局面,只要你曾全身心地活在每一天,该流汗时就流汗,该睡觉时就睡觉,无论顺境逆境,都能坦然面对,这就是有意义的一生。
清凉的风在大河两岸自在地游荡,茫茫水面将刺眼的返光折射入眼,水温渐渐升高,泛起淡淡的腥味。这场景让我联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管电影有多么的光怪陆离,现实中必有对应的原型,导演也是人,只是,他比平常人更专注地观察世界而已。
作为一个渔者,我正聚精会神地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鱼又目空一切地游过来了,周身两米范围是不可逾越的雷池,它竟敢藐视我的存在,大胆闯入,浑然不知死期将至。水声骤响的刹那,利刃出鞘,虎跃山林,猎人使出必杀技,鱼儿哪里逃!
激荡、混乱、浑浊,河面在经过短时间的狂躁波动后,顷刻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披着湿透的衣服立在水滨,望着静静流淌的蒸水,还有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掠过一阵风,忽然感到刺骨的凉意,打个冷颤,身体里奔腾的血液渐趋平缓下来。
鱼是无辜的,它也和我一样,只是这大地上一个普通的生灵,为繁衍生息而孜孜不倦,它也有使命和存在的原因,人类凭什么要以自己要生存的理由去剥夺异类的生命呢?鱼也是幸运的,一是我这多愁善感的渔夫总在思考各种生与死的意义,在心理上没有充分准备,在技艺上更不够熟练;二是它或许根本就没有被捕杀的必要,我所需要的——只是寻回驰骋大河的感觉。
做一顿佳肴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尽管我已给自己没有实现愿望找到合适的理由,但是,内心的失落还是很强烈的。
虽然只是一条不大的鱼,却也能给家人带来惊喜,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却没有把握住,没有尽到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应有的责任,难道不该愧疚吗?
父亲又在呼唤。我收回泛滥的思绪,该回去了。
艳阳已当空,一家人提着盛满田螺、螃蟹的桶子欢快地往堤岸攀登,长长的堤坝修筑一新,像一条威武的巨龙守护着宁静的长湖町,町内千家万户,家就在眼前。
我侧头回望那片水域,鱼在受到惊吓之后,潜入深渊已无迹可寻,徒留几根水草在水面缓步徐行。我在心中默念:鱼儿还会出现在浅滩吗?倘若再次相遇,我们是久别的故友还是食物链里的上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