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一个名叫翠鸟崖的地方。其实，山崖只百米高，一色的石灰石。上世纪五十年代放炮取石烧石灰，半边山变成了石灰，被“鸡公车”（一种推起来发出公鸡叫声的独轮车）拖到城里去了。既然没有了崖，也就没有了翠鸟，加上年轻人都赶山爬岭往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迁徙，翠鸟崖这个乍听令人遐想的名字，也就渐渐淹没在那漫山遍岭的丝茅草里了。

　　只是在2017年的9月份，这里走去了“黄土县”（阴间）的一个憨人，卷起一阵山风，吹开了堆积在翠鸟崖的一段历史尘埃。

　　这个人，名叫刘治稳，是我的初中老师。其人大脸，大鼻子，厚嘴唇，一双“鸭掌脚”犹如两只大蒲扇。白日里，他看人都咧嘴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因为他太过老实，认识的人背地里叫他“憨货”。

　　刘治稳父母赤贫。在搞“四清”运动时，县里工作队发现他根正苗红，推荐小学都没有念完的他上了工农兵师范大学。学完，他回到我们乡中学当教师。

　　起先，刘老师教地理。因他出奇的好脾气，课堂里往往像一锅粥。记得有一次，讲到麦哲伦航海，刘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地图时，一位捣蛋鬼同学悄悄把他放在讲台上的课本“偷”走了。刘老师转身一看，平时只能照本宣科的教材不见了，一下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刚刚讲到这个蔡——蔡伦航海……”于是课堂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就像看杂耍的观众看见演醉酒的演员因为怕摔坏使劲抱住一束灯光一样开心。

　　自知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刘老师便自愿申请到学校食堂做杂工，做些诸如扯猪草、挑米、种菜之类的事情。我们在课堂里不再与他见面，而同学之间关于他的故事却像流感一样传播开来。某同学某日说，刘老师买了块上海牌手表，把这块表看成比宝贝还宝贝，每周只上紧发条走一天，其它时间手表休息，所以改名叫“懒牌”手表。晚上睡觉怕小偷把这宝贝偷走了，他用手帕包着垫在枕头底下，每隔两个小时摸一下。和他住隔壁的老师故意问他，刘老师，现在几点钟啦？他便满脸通红，说，我的表天天走，天天走，怕会走坏哒。又某同学某日说，刘老师哪，十二月天赶去公社开会，走到半路中，忽然天上下起了雪粒子。比蚕豆还大的雪粒子啰，刷白刷白刷白的雪粒子啰，不妙不妙不妙，刘老师赶紧把布鞋脱下来，用鞋带子把两只鞋绑得像两只团鱼，夹在腋下，打着一双赤脚，那“鸭掌脚”踩在雪粒子上“霍噜霍噜”响。离公社还有6里路嘞，刘老师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走到北京……到达后，公社王书记问：刘治稳呀，你怎么鞋当娘脚抬轿哪？刘老师满脸通红，回答，莫把新鞋穿坏哒。又某日某同学说，你晓得不？刘老师是个半边户，他老婆在农村作田嘞。有一天，他老婆挑着一担谷去碾谷厂碾米，碾着碾着，碾米机里一堆碎纸像雪花一样飞出来。碾米师傅赶忙停机问：堂客，你谷子里莫非出仙了吧？仔细一看，原来是钱被粉碎了，就是孙悟空也变不回啦。你晓得不？是刘老师瞒着他老婆，把钱藏在谷里，结果钱让碾米机花了。还有嘞，有一天，生产队队长把刘老师家仅有的一根长竹篙借走哒。这根竹篙，好长好长，总有五米长。第二天刘老师从学校回到家，一看竹篙不见了，急得满脸煞白，额头上的汗像秋风扫树叶子一样掉下来。他赶紧“咚咚咚”跑到队长家，却看见队长用长竹篙挑着一串长长的稻草人，这稻草人把竹篙压成了一张弓。“哎呀嘞，莫把我这根衣篙压断哒！”刘老师赶紧说。“哎呀嘞，你这根晒衣篙抵得几毛钱？”队长回答。后来才晓得，这根竹篙才抵钱嘞，原来是刘老师把竹节疤打通了，把一张张纸币用橡皮筋扎好卷起来塞进竹篙里，这根竹篙就成了聚宝盆了。又是刘老师瞒天过海，他老婆蒙在鼓里。哪晓得，这回刘老师又吃了哑巴亏，原来是刘老师从队长家拿回竹篙劈开一看，钱就像变魔术一样变到张老三李老四口袋里了。气得他那肠子里都冒烟，坐在门前的阶基上半天响不得话。

　　也许这些故事，有诸多添油加醋，但是那个穷得兄弟共穿一条裤子的时代，在许多人的心灵里，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后来，刘老师退了休，便又回到老家，回归一个农夫的生活。这时，他的理想变成了在有生之年砌起一幢红砖房。他选取一处离群索居的山坡作为地基，又开始了愚公移山的漫长岁月。从一个早春泥土半湿鸟鸣深树的清晨开始，他一个人一锄一锄挖下地基，一担一担挑走泥土。砌屋的时候，两层楼十间房所有的红砖，他都自己挑。每天挑走星星，挑来月亮。而刘老师也越挑越矮，越挑背越驼。过路人总问：“刘老师，喊你崽挑罗！”他总回答：“在广东打工啦，没钱砌屋啦。”过路人便连连叹息，为这个吃国家粮的先生。

　　刘老师上山“睡”进黄土的时候，我们学生并不晓得。也许，会有许多翠鸟为他唱一首怅怅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