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着碾米、磨粉机械化,机械化真的来了,老一辈却留恋推子推谷出米率高,推出的糙米周正圆润,煮饭有料。堂客们嫌弃磨粉机磨出来的糯米粉子太细密,做成的粑子、团子口感不如从前。日常吃的粳米数量大,大伙一般都在大队碾米厂碾制,蒸酒和制作糍粑的糯米数量不多,极少用机器碾磨。屋场里,几架陈旧的推子,一个有些年代的碓坑,几副砂岩老石磨,仍然保留下来。
推子的外壳为篾织,谷箩大小,上下两副,由四只杂木腿子支撑。下副为公盘,大约六七寸厚,夯满粘性好的黄夹泥。盘面布满放射状柏木磨齿,圆心凸起禾镰把粗的木轴。上副为母盘,一尺多高,中空,内里用黄夹泥夯成平底漏斗形。中间横穿一根杂木推杆,正中和两端分别凿有轴孔和耒钩孔。母盘咬合着公盘,闲时放置在屋角,盖上笠盖,防着母鸡飞进斗里觅食生蛋,弄脏推子。
蒸酒时节,推子搬至屋中间,套上疑问号形状的耒钩。耒钩尾端隼接手柄,用绳索吊挂至适合平推的高度。一撮箕麻矮糯倒入推子斗里,双手抓握手柄,推动耒钩,呼呼转动几圈,白糯米和谷壳从磨缝里均匀飞溅出来。推完谷,用风车分离米粒、谷壳,再用吊筛筛去碎米,剔除未破壳的残留谷粒,糯米一色的圆润奶白。粗粝的谷壳,除却少量留作更新枕芯,余则用作助燃大灶硬棍柴火。
屋场里唯一的碓坑,设在队里谷仓的后垛屋檐下。碓坑的石臼为漏斗状,埋在地里。壁坡錾成竖条波纹,底部收至拳头大小。上沿口露出地面一寸多,直径如中号龙头锅。有些老朽的捣木,头部约一尺见方,垂直榫接着包有铁帽尖的捣锤。中间横插一根直径约五寸的圆木轴,搁在左右的方石凹槽内。末端踏板扁平似鱼尾,地面对应着同样形状的凹坑。在锤头和木轴水平支撑下,捣木如笨拙的跷跷板,远看又像一架木头飞机。
春月,嘴馋的堂客们吱吱嘎嘎踩响碓坑,舂制糯米粉,制作艾叶粑,或是做煎粑、下团子、滚汤圆。铁碾子、铁舂筒效率低,堂客们喜欢用碓坑捣制干辣椒粉、八角粉。秘制酿酒土糄药的人家,要用碓坑捣烂碎米、谷糠和各味草药。做豆腐的师傅,用碓坑捣碎烧老的石膏。年关,家家户户制作过年糍粑,各个屋场碓坑声此起彼伏。
老家在紫色页岩丘陵,屋场里没有质地坚硬的青石磨,留存的几副石磨,都是浅紫色砂岩磨。最大的一副,公磨盘与溜槽一体,年代久远,磨损得厉害,已经废弃在横堂屋角落。中号石磨带木架,磨盘搁在四方木斗上,为磨豆腐和米豆腐的主力。还有一架手推小石磨,专用于磨制麸子粉和熬粥的米碴。过年各家都要磨豆腐,石磨自然轰隆隆转个不停。
腊月中上旬,炒制完薯片、米花、花生、瓜子,封坛入缸。腊月二十后是“年兜”,家家忙而不乱办过年场合,诸事都有禁忌规矩。家乡有句俗语:“七不推八不跶。”意即腊月二十七日不动推子、磨子,我们不知来由。后来考证腊月年俗,各地有差异,北方通行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对比家乡的风俗,大体相同,二十三日祭灶送灶神,二十四日“打隆沫”过小年,二十五六做豆腐、跶糯米粉子,二十七杀猪宰鸡,二十八蒸糍粑,二十九炸油货,大年三十吃完年饭,沐浴更衣守岁。除了“七不推八不跶”,还有“七杀八不杀”的禁忌,腊月二十八不杀生。
好似约定俗成,男人们忙于采买年货、网鱼杀猪,洗涮除尘,推磨跶碓,都是妇女和小孩子的事。家乡的习俗又特殊,过年糍粑不用糯饭舂制,而是先用碓坑舂出米粉,加水揉成面团,再用圆形印模压饼,旺火蒸熟,做成印粑。印粑规整,饼面带有花纹并点缀红汁,甚是喜庆,工艺远比糯饭舂制复杂,可就辛苦了妇女和我们小孩子。
一大米箩泡湿晾干的糯米,分作十几次舂捣。每次要过几轮绢筛,回笼再舂,捣腾得没完没了。左手拽住吊索,右手拿根竹竿,一边单腿踩踏,一边用竹竿支向碓坑,扒拉米粒。手眼并用,单调地连续踩踏,很是劳神费力。姐姐体力差,踩踏大半天,每年过年跶碓做糍粑,都要腰酸腿疼好几天,好像大病一场。我心疼姐姐,希望腊月里的每日,都如“七不推八不跶”那么轻松。有时与姐姐双人踩踏,我逞能猛力快踩,捣锤狂磕,米屑四溅,木轴像要蹦出凹槽。姐姐跟不上节奏,喘着粗气,我得意洋洋地傻笑。蹲在一旁筛绢筛的母亲,直腰侧目嗔怪:“做贼就偷牛,吃饱哒力气冇得地方放,搞起满地粉子,糟蹋粮食可惜哒!”我申辩说:“咯跶得快,效率高些!”母亲反驳:“悠悠和和就要不得啊?老师教过你,欲速则不达,等下要你下狠跶碓,你又冇得力气哒!”我若有所得,第二年照旧捣乱。
收尾时,母亲拿着棕刷,和着跶碓的节奏,熟练地推刷碓壁,以便捣碎最后的米碴。我觉得这样配合很有趣,闹着试一试。母亲高低不肯,说:“你细个几手脚嫩怯,犯上碓坑煞,碰伤脑壳、压坏手指吗得了!”我憋着嘴,怏怏作罢。
“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浆虽比跶碓省力,每家做上五六套豆腐,推磨老半天,也会累得够呛。石磨笨重,握着耒钩手柄推送久了,关节扯得好像散了架。皮肉细嫩,握法不对,手掌会打出血泡。推磨辛苦,拿着饭瓢着豆,相对轻松。我们小孩个子不够,把不准节奏,容易磕碰耒钩,一般轮不上着豆,只得帮着推磨。一个人推得吃力,就上两个孩子双推。推着推着不安分,时而飞转,时而停滞,时而反推,打乱着豆的节律,豆粒撒满磨子面。有时耒钩磕碰饭瓢,豆粒掉入豆浆,停下来逐粒清理,误工误时。大人念及小孩乖巧出力做事,碎碎念念,也不好责骂。我们掩嘴偷笑,忘却推磨的劳累,似乎找到做游戏一般的乐趣。
记得那时,女人见到可爱的幼儿,习惯夹着孩子的腋窝,前后推送,左右摇晃,哼着童谣“推谷,跶谷,筛米筛米筛米”,逗惹孩子笑得口水直流。我妄加揣度,那是让孩子自小享受劳动的快乐。哪怕没有“七不推八不跶”的习俗,长大了的孩子,依然会盼着腊月的辛苦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