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岭(三)
何 芬
这天夜里,送走了梁天成,顾常图这才疲倦地躺回床上。寂静岭的初夏夜,还有一丝凉意,王妈忘记关窗了,顾常图躺在床上也不想动,就任这风摇帘勾,月浸西窗。
到了第二日,顾常图就有些流涕不止。于是服了往日的旧药,再食了碗驱风寒的姜汤,便去了学校。才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就有人过来串门。“啊呀,顾先生,这些东西可要如何添置?”那尖嗓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辨识度极高,顾常图脑海中倏地闪过前几日自己生气要离开会场那刻,也有这样一个声音在自己身后。顾常图隐约记得那双一把拉住自己的手,有戴着一枚戒指。所以顾常图抬起头时,扫了一眼来人,又扫了一眼来人的手指。是管实验室的美凤。她的手上明晃晃地戴着一枚翡翠戒指。
“又出了什么事?”顾常图眉头一皱,上次,美凤已经因为实验室仪器采购的事来了一次。美凤将几张矿石采购表格递到顾常图眼前,顾常图几句话就打发了。完了,顾常图看了一眼美凤,不再说话,意思就是,你说完了吗?哪知美凤像是没有看见一眼,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还上下打量着顾常图,再看看顾常图放在书桌上的手绢,说:“顾先生,您好像不太舒服。您……哭了?”
顾常图警觉地抬起头,审视着面前这张流露出讶异、关切的堆笑的脸。那天的情景马上在顾常图脑海里过了一遍:在自己面带愠色起身离开座位时,有几个人也离开了座位,在过道上交谈。几乎同时,背后有一双女人的手拉住了她,大声说:“顾先生,别走啊!”接着,挡在过道上的那几个人转过身来,像是旁观,又像是挡住了周围人们的视线。而后面那个女人拉住顾常图,顾常图又想推开前面的人往前走的情景,就像是发生了争执。
那个一把拉住顾常图,不让她离开的女人,就是眼前的美凤!
如果开会那天,剪着与顾常图同样的齐耳短发的女子确实如传言所说,是柳成庄的新情人的话,那么美凤的言行可以理解。因为美凤就是柳成庄的旧情人金秘书的表妹。按照常理,她是最希望借顾常图之手,打击一下柳成庄的新情人的。那过道上几个人,是巧合出现的,还是有意安排的呢?
想到这,顾常图笑了笑,反问美凤道:“你说,我为什么要哭呢?”看美凤还挂着笑,却没有接话,顾常图翻了翻美凤手中的采购表,说:“快去吧。上次仪器采购的事,按你的意思办。这次,也一样。”话说到这里,顾常图不忘重申原则:“不过,去柳校长那签字的事你自己去跑,最重要一点,不耽误我实验室筹建就好。”
美凤面带讪色,低头走了。顾常图看看手表,上课的时间也快到了。想到自己这几年来与无聊的人事纠缠,却未能完成梅子风筹建镭实验室的遗言,顾常图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心有戚戚。
这几年,筹建镭实验室,反倒让柳成庄对外交际师出有名。他自己本与一些研究学人、国会政客、报人联系紧密。在他们研究系与段大帅俱乐部的争斗中,柳成庄反应迅速,表现突出,所以其声名也为国民政府经济系元老梁之舟所知晓。梁之舟虽然从政府引退,但他的势力仍在交通、财政部,可以说,与段大帅俱乐部在这两部的势力分庭抗礼。在研究系与经济系游走的柳成庄,少不了为两派系首领嫁接利益,顺便为自己赚取进阶资本。总之,柳成庄是国际物理协会的人也见了,各种银行董事也常常一起吃饭、喝茶,跟教育总长、交通部长互称同僚,可镭实验室的事一直搁在那里。
但每隔一段时间,金秘书要精心打扮地到顾常图办公室拿几份镭实验室筹建报告,然后坐上梁之舟那边派来的小轿车,离开学校倒是真的。
而这些事情,在梁天成的描述里,就更详尽了。
梁天成是梁之舟的侄儿,老大不小了,是个老少爷。他身边的女朋友换了不少了,可就是不愿意结婚。这两年,他就爱在顾常图身边流连,其他女朋友倒撂下了。顾常图有时想起来也奇怪,就打趣他为何与一个寡妇牵扯不清?梁天成一听,就露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等到我们俩两清了,你就舍不得我了。”顾常图听了这话,倒像个空心人似的,没个回话。见顾常图闷闷地不说话,梁天成就想说点什么逗顾常图笑。他用胳膊肘捅捅顾常图,给她说自己在叔叔那看到的好玩的事。
话说这天,梁天成去凑叔叔梁之舟一个局。在休息间里听到梁之舟在与一家银行的董事打着哈哈:“待会这位,陪读已久,悬而未决。”说完梁之舟举出大拇指和食指。对方猜:“八十两黄金!”梁之舟鼻子里嗤地一哼,不屑地瞥了那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数着:“一个报馆,一个律师行,一个学校的学生,一个帮会,一个警察局长,一家外国领事馆,一群国会元老,还有一个女人,这八样东西任我差遣!”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位有着八样东西可供梁之舟差遣的人推门而入。梁之舟当下换了面孔,给初次见面的二人热情介绍:“这位,是杨董事。那这位,可得隆重介绍——我们国之大幸啊,镭实验室的筹建人,上京大学的校长柳成庄……”
“什么?!”听到这里,顾常图大惊失色,她一把攥紧了梁天成的手臂,使劲摇晃着:“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还没等到梁天成的回答,顾常图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梁天成的声音此时却异乎寻常地冷静,他问:“怎么?你舍不得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说了!”顾常图含着眼泪将梁天成推出家门,“啪”地一声将他关在了门外。
顾常图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跟梁天成说话。王妈也是按照顾常图的意思,把梁天成关在门外,不让进院子。
到了五六月间,两人才说上话。那次算是梁天成英雄救美吧。
梁天成所在的中央研究院要设立各学会的分院,上京大学的能源动力科的学会学科,作为跨物理和地质的学科,都收到了两方面的橄榄枝。梁天成特意留意了顾常图的名字,在申报时还有,到了终审时,就不见了。
因为两人还在怄气,梁天成又不好问顾常图。他只是去了公函给上京大学校长秘书处。很久也没有答复。
想到此事实在蹊跷,梁天成去上京大学找了柳成庄。柳成庄将金秘书叫来,问了几句,便明白了。柳成庄看梁天成一副公子哥不经事的样子,搪塞道:“我看每个学校,只有一个理事的名额,要么我上?要么顾先生上?金秘书考虑我这校长的体面,处理不当。多有得罪。”梁天成听了这话,看了看一脸正色的柳成庄,再看看若无其事的金秘书,心想这传言不假。但又不知如何拆解。
这时,有人拿着财务报表进来了,说是校董事会明天召开,财务报表需要柳成庄过目。梁天成当下告辞,说是去研究院问问名额有限定没。可出了上京大学的校门,梁天成就去了上京大学最重要的一个校董家里。
第二天,几个董事在董事会例会上的发难让柳成庄措手不及。问题的焦点在于:为什么在镭实验室的筹建中,出现了那么多大额流水账!那些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位董事临走时看了一眼柳成庄,话中有话地说:“既然知道你爱这校长的体面,就不要有这么些说不清的事情。”
柳成庄这才醒悟过来,想是小看了梁天成,但慑于梁之舟的面子,又不好发作。于是,他还是要金秘书把顾常图的名字报了上去,自己另外从中央研究院那边活动,单独要了一个名额,当然,仍旧是为了自己的体面,他得到了一个比理事更高的分会副会长的职务。
这件事情,顾常图本是不知道的。金秘书以为说出来会增长顾常图的志气,只管沤在心里,不曾张扬。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女人的一种天性不但让金秘书说漏了嘴,还让她的表妹美凤从此与她隔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