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正月初六晚上,和父亲从医院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一点。车爬山过坳,穿越凝重的黑夜,似有一种历经人世沧桑之感。
全无睡意,我开灯想读书,内心隐约有种饥渴。窗帘拉了半扇,留两指宽的窗缝透气。外面空气真好啊!窗外是夜,是婴儿般熟睡的村庄。即便新年大节,到这午夜时分,乡下已一片安然。
随手翻开的是汪曾祺的《山河故人》。
恍惚间,我听到一阵昆虫急速扇动翅膀的声音。抬头一看,一只硕大飞蛾不知何时从何处闯了进来,扑闪着宽大的灰色翅膀,圆头细腰圆肚,先在对着床的穿衣镜上扑腾,打得镜面“扑扑”作响。我本想将它扑落,奈何身边无一长物,总不至于拿书直接去扑。这种蛾子,翅上满是鳞片状的灰屑,一扑便留下一团灰影。转念想起,母亲常说,深夜的飞虫是幻化的精灵,或是故去亲人的亡灵,或是何方神圣。万物有灵,何必难为它呢?我便起身去开窗放生,隔窗见到玻璃外面更紧贴着几只张翅的蛾子,作势欲飞进来。我不敢再开窗,只得敞开房门,希望室内的大飞蛾从门口飞出去。
这只蛾好似很留恋屋内,从镜子处往上旋飞,停在空调角导水管上,半敛着翅,以舒服且优雅的姿势歇在那儿,不动了。不细看,还以为它是空调上的商标图案。我想它迟早会飞走的,便埋头继续看书,没去理。等我再次抬头寻它,空调角上,镜子上,四面墙壁各处,都已不见它的踪影——大概是飞了吧,寒夜漫漫,难道它不要睡觉么?这样想过,再找费事,我也睡了。
睡得并不安稳。凌晨四点,窗外风雨声大作,将我惊醒。我开了半明的床灯,靠着枕头,倚着床背,拥被而坐。大变天了,起了狂风。
罕见的大风,将玻璃窗震得“咯咯咯”“嘟嘟嘟”响,空调外挂机发出“嗖嗖嗖”“哆哆哆”穿透之声,不知是哪里吹落瓦片或瓷片,“哐当”一声脆响,摔碎在门口水泥路上。窗外,风在呼啸,在怒吼,如万马嘶鸣,洪水奔流,猛虎啸谷,饿狼嗥叫。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么浩荡咆哮的风声,窗外一定是一条从未见过的裹挟一切摧毁一切的风河。黑暗中,我觉得,那些白天所见的起伏山丘和林立树木仿佛被吹化了,荡然无存了,怎么一点阻滞和障碍也没有,任凭这样的狂风在怒吼呼啸,一马平川。细听,好像又是有的,山上树林“呼呼呼”,在大幅摇摆,粗壮枝丫“咯吱咯吱”,摩擦声大作。我觉得身处的房屋如一座孤岛,单薄,渺小,脆弱,仿佛漂在这黑夜之中,漂在这风声之中,无所依凭地打着旋转,并微微发着颤抖。
风声里,黑夜很庞大,无边无际。我甚至没胆掀开窗帘,往窗外瞄上一眼。我只是肉眼看惯了乡村的白天,一切平平静静的,而黑夜呢,我所知何其少!白天属于那些生生不息不停劳作的农人,而黑夜又属于谁?这样暴躁狂怒的夜,是不是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世界又是如何运行,为什么今夜让人心生恐惧,难道仅是因为这逼窄的遍布丘陵的小村庄竟吹出北方旷野横扫千军的嚣叫寒风吗,难道仅是因为我内心不宁静而生出胆怯吗?未知的,比我听到的一切,也许要广大辽阔万亿倍,而且这将是永远的未知,这才是恐惧的根由。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懂乡村,而是真的不懂,越来越不懂,由此心生敬畏。
正在奇怪有风为何没雨?雨就来了。蚕豆大的雨,“乒乒乓乓”砸在空调外挂机铁壳上,“扑扑扑”像鸟屎一样点滴分明斜落在窗玻璃上,留下椭圆雨痕。雨点,特别大滴,像人的眼泪,急于表达强烈执着的情感时流的泪。瞬间,雨变急变大,在屋顶上爆豆子似的响成一片,可清晰听见门口路面上也响起了雨砸地的声音。风仍在呼呼横刮,雨声在飘忽,一忽儿近,一忽儿远,一会儿正,一会儿斜,一时骤,一时稀。风雨联手席卷之势,持续并不久,像一个人的狂怒总是短暂的,之后渐渐喑哑了,呜呜咽咽地退潮了,像一个人或一群人在哭着离去似的。听久了,心生寒意。
睡意又涌上来,我在风雨声中渐入迷糊,不知道后来又历经几轮几番。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片树叶漂在小河里,漂啊漂啊漂啊,像屋门前那条哗哗作响的溪沟,又像是别处见过的某条河流,树叶在水里打着漩,它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又好像是浊黄浊黄的洪水泛滥,稻田的秧苗全都倒伏了,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第二天清晨,母亲提起夜里的大风大雨,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到门外看,地面却并未起泥,门口桂花树上挂满雨水,心头油然浮现陆游的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当天我就要返程,收拾行装时,在穿衣镜前一条烟的背面,意外发现昨晚那只遍寻不见的飞蛾,肚皮鼓胀,几乎与躯体翼翅不成正常比率,或许怀了好多崽。我推开窗,抖落下去,见它张开翅膀,跌跌撞撞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