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国

　　春节期间，84岁的姑妈驾鹤西去了。病痛折磨了近半年，一向坚强爱笑的她还是没能挺过元宵节。刚驾车抵达广东的表哥友良不得不掉转车头往家里赶。正在福州上班的我闻此噩耗，强将悲痛压在心头，订了张机票飞回老家衡阳。

　　姑妈家在常宁市板桥镇干沙港村背江组，这是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自然村，也是典型的湘南山区，村里三面环山，唯一一条水泥路伴着路边的小溪通往山外。

　　小溪1米余宽，汇集着山上的泉水，它清澈见底，水流不紧不慢，日夜不息。当年，听说我们到来，姑妈总是站在溪边的水泥晒禾坪上翘首期盼。见到我们后，她笑起来露出镶嵌的两个金色牙齿，身高不及我肩部的她总是习惯地伸出温暖的左手拉着我的右手，然后把我往屋里带。

　　这是一条撒满我童年记忆的小溪。

　　姑妈距离我家的罗桥镇10余公里，是我最远的亲戚。小时候，由于交通不便，道路不通，逢年过节，我们都是走田埂、沿水渠步行前往，需歇脚二三次才能抵达，要是遇到雨雪天气，我们就得穿雨靴，泥巴常常溅得后背的衣服上星星点点，以至于堂哥细展走得累了，便不时撅起嘴发起牢骚来：真是的，这姑妈当时嫁这么远，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把我们害苦了！

　　堂哥打趣的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却也说出了我们的内心话，但只要一想到姑妈家村前的那条小溪，我就有了前行的动力。

　　夏天，村民们在溪边洗衣服。我则从姑妈家拿来一个脸盆或桶，脱下鞋袜，赤脚深入10余厘米深的溪水里，脚板踩在细粒柔软的沙砾上，一如踩在地毯上。在表哥的带领下，我轻轻掀开溪石，一只只小小的螃蟹便暴露在眼皮底下，我不失时机地避开它的双钳，眼疾手快地紧紧抓住蟹盖两侧，“战利品”就此到手。那时，我虽然年少，但因常年抓鱼摸虾，从未失手被夹；拨开两旁的草丛，鱼、虾自然不少。我们为每次有收获而激动、开心。就算不摸鱼虾，酷暑天气里，在冰凉的溪水中嬉戏玩耍，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冬天，瑞雪覆盖，万物俱寂，唯有溪流潺潺、哗哗的水流声仿佛在日夜奏唱着一曲和谐的山区田园曲。见溪流上冒着热气，我全然不顾严寒，将手伸入微温的溪水中与之亲密接触。有时候，摘一树枝或竹条，将溪边草木上的积雪抽打，使其落入水中逐渐消融；有时候，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捏成一个雪团，使劲地砸到溪水中，看水花四溅，为自己找乐子。

　　这是一条充满亲情的小溪。

　　姑妈在家排行第四，名曰四娥，她性格开朗，对我们侄辈关爱有加。我们摸来的鱼蟹，她总是耐心地洗净杀好，用山茶油炸给我们吃，这也成了她家餐桌上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

　　常宁被称为“中国油茶之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山茶油。姑妈家地广山多，油茶树种得多，大都栽种在陡峭而肥沃的山上，受贫瘠、耐寂寞，日常无需施肥打理，显得并不起眼，像姑妈一般朴实善良的山民。沿着这条溪，一直往山里面走，就可抵达油茶山。

　　姑妈家的油茶是霜降茶，成熟季节正好与我们丘陵地带的寒露茶错开，每年我们家采摘完后，父母就带着我帮助姑妈家采摘油茶果。每当这时，姑妈和姑父总会采些山中的藤梨，自己舍不得吃，而留给我吃。这些野果对生长条件要求极高，那一个个鸽子蛋般大小的野果酸甜可口，饱含着姑妈深深的爱。那味道，成了我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时，姑妈家住在半山腰，到溪边要经过三四十度幅度的100余米窄小石阶，到溪流一旁的井边挑水显得尤为艰难。无论是上学还是参军后回来探亲，只要到姑妈家做客，我就会主动挑着水桶来到溪边的井中，将姑妈家的水缸挑满水，以减轻她和家人的负担。

　　这些年，由于姑父已去世，初中未毕业便辍学的表哥早早地前往广东打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通过多年打拼，他在广东创业小有成就，于是，姑妈便过去帮助其照看三个儿女。

　　再次到姑妈家，我已过而立之年。

　　那是一个冬季，一层薄雾将山区笼罩，仿佛人间仙境。我带着妻儿行走在溪边，向他们讲述我与姑妈的故事，回忆起在溪边的童年时光。此时，表哥已经在山下建房，村民们家里都装上了自来水，添置了洗衣机，村民们不用再到溪边洗衣，几只鸭子在溪水中打闹，山区依然宁静，溪水清澈如昨，以往通往外界的泥土路也被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取代。

　　这样的路，让我们驾车前来走亲戚更便利了。过去徒步走大半天，如今仅10多分钟车程。由于老家亲戚较多，我回来时间匆忙，众多亲戚家无法一一就餐，但老姑妈家的这顿饭却雷打不动。见姑妈年事已高，我不想给老人添麻烦，但只要我以各种理由推辞，姑妈就会像小孩一样立马变脸：“你不吃饭，就是看不起姑姑，那你以后莫到我屋里来，你把这些礼心东西都拿回去！”前几年，她下厨自己做饭菜，这几年年纪大了，也担心不合我们口味，她不是请邻居大嫂做，就是让表嫂做。

　　姑妈去世的那几天，我彻夜守在她的灵前发呆，也常常站在溪边，任思绪飘远。我感慨于这绿水青山依旧，也更加怀念我亲爱的姑妈。我想，姑妈虽然离开了，但我心中那条亲情的溪水，将永远流淌在心底，那水，依然是那样清澈见底……